“啊？殺……殺死腐天使？”
凡恩的話令羅布卡聯想到了不好的地方，它灰石膏般的臉龐刷的一下更蒼白了，連忙抱起貓咪躲到角落。
“別怕羅布卡，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見對方一臉誤會了的表情，凡恩解釋道:
“你仔細看看這是什麼？”
他將凍土撿起——那東西已逐漸融化，呈現出它底下的質地來:石蠟般光滑的白色外表，黏土般柔軟帶點兒潮溼的質感。
“……它在動！”
羅布卡喉嚨裡發出顫音，它看到解凍後的土塊在凡恩指尖一顫一顫地蠕動著，就像某種失明的軟體動物，但很快，驚魂未定的羅布卡在認真觀察後，突然嚷到:
“等等！這東西怎麼這麼像……腐天使的……肉？”
“你也發覺了吧。”
凡恩將凍肉放到眼前把玩著:
“在那片危險的土地上，我看到了很多張腐天使的臉，它們被底下的泥土同化，成為這片食人沼澤的一部分，現在看到這玩意兒，我基本上可以確定了。”
凡恩盯著羅布卡的眼睛，說到:
“只有腐天使才能做到彼此之間相互融合與連結，但這東西也有這樣的特性——它不僅吞噬了腐天使，還將它們融為自已身體的一部分，這並非是單純的吃下食物並消化的過程，它的組成部分即是腐天使的肉糜，它的白色淤軟狀形態即是腐天使的形態，它的能力即是腐天使的能力，因此我認為這片吃人的沼澤，它的本體就是一頭巨大的，無法丈量的腐天使集合體。”
“我認為，我們要解決它，就得用殺死腐天使的方法。”
“原來如此……”
羅布卡鬆了口氣，它明白了凡恩的用意，可腐天使一族本就是自愈能力極強，難以殺死的怪物，一般的武器道具尚且難以對其造成實質性的傷害，更何況是體積如此誇張的巨大怪物。
“也許……你得找到它的核心才行。”
經過一番長久的思考，羅布卡給出了篤定的答案:
“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能快速殺死它的方法——如果這玩意兒真如你所說本體是一頭腐天使的話，這是我們最大的弱點。”
核心。
凡恩對這玩意並不陌生，之前他從涅戈爾那裡得知過，絕大部分怪物都有核心，核心是怪物的命門所在，就像心臟對於人類一樣重要。
“只不過。”
羅布卡露出一副擔憂的神情:
“凡恩朋友，核心是非常小的，你要怎麼找出來呢？而且我們腐天使的核心比較特殊，只要我們想，就可以控制核心在身體裡流動，你看，就像這樣——”
說罷它伸出指尖，緊繃的臉龐因用力而呈現出一種滑稽的表情，就這樣凡恩見到它手臂面板突然鼓動出現了一個凸起，這小小的凸起順著前臂咕嚕咕嚕地滾到溼滑柔軟的手背，繞過寬厚的手掌，最後抵達洗淨的鴨掌那樣白潤且長著蹼和鉤爪的指尖，停在那裡一動不動。
凡恩湊過去觀察，凸起埋在皮肉下，只顯示出一個彈珠大小的半圓形輪廓，這便是腐天使的核心了。
“我沒法把核心拿出來給你看，不過你也瞧見了吧，這東西就這麼丁點大，而且埋在肉裡面，你很難——”
“噓，等等。”
羅布卡的話被打斷，凡恩抓著它的手指，臉龐湊的更近了。
“氣味。”
幾秒後，凡恩鼻翼微動，他吸了吸氣，說道:
“還是有辦法分辨的，剛才我聞到核心的氣味了。”
“啊？”
羅布卡張著嘴，呆望著凡恩:
“氣味？不是，你說……你能聞到核心的氣味？”
“嗯，它有一股特殊的香氣透過面板散發出來了，跟你身上泥土般的氣味有所分別——它聞著就像乾燥的松香木板上放著的曬過被子的味道。”
羅布卡先是嗅了嗅自已的身子，隨後對著指尖猛吸一口氣，甚至將手指整個含了進去，臉上仍掛著一副凝滯的傻愣愣的表情。
“凡恩朋友……你們人類鼻子都這麼靈的嗎？簡直可以跟‘戾貓’（一種嗅覺十分發達的貓形怪物，能聞到將死之物剩餘生命還殘留多少時間的氣息）媲美了，老實說我活了這麼久，還不知道自已核心是什麼味的。”
“可能你習慣那個氣味了吧。”
凡恩笑了笑:
“況且身形如此巨大的腐天使，核心相對的也會更大些吧，這樣一來對付它或許會比想象中容易，我們只要想辦法設定個陷阱，待它困入裡頭之時，就可以趁機找到它的核心，將它殺死了。”
“可是，凡恩朋友。”
聽凡恩這麼一說，羅布卡有些擔憂:“它會落入陷阱嗎？就算落入，它這麼大隻，我們得弄一個什麼樣的陷阱才能確保完全抓住它呢？”
“我本來也在思考該用什麼方法，不過剛才，我想到了。”
當凡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羅布卡感覺到了什麼——凡恩變了，確切的說是他周圍的某種立場變了，冷冰冰的光線透過窗戶投在凡恩背上，在他身邊落下一層濃重的灰影。
它看不到，但能察覺到充盈著整個房間的神秘，羅布卡猝然間感到喘不過氣來，有那麼一瞬間，它感到自已和這兒的空間都被某種東西填滿了。
此時，在只有凡恩能看得到的視角里，三根半透明的淡藍色觸角正從鼻腔中湧出來，如印象派畫家所繪的熱情的向日葵般迅猛盛開，它們比之前更活躍也更凝光閃閃，然而，這三根彼此緊挨著的觸角中的其中一根有些異樣，它的尖端部分染上了墨汁般透亮的黑光。
凡恩自然也注意到了這根被災厄之鳥汙染過的觸角，但為了儘快解決眼前的問題，他決定冒險一試。
他看了觸角一眼，隨後目光轉向那一小坨融化的，仍在探索周圍的肉塊，喃喃道:
“現在，讓我猜猜你的‘口味’吧。”
在凡恩的命令下，三根觸手齊刷刷地朝凍肉探去。
……
三天後，鎮中心的一個露天體育館中。
這間體育館在二十一年前的冬季曾是拉瑪那鎮的象徵性建築，當初是為了舉辦亞倫冬體會而搭建的，運動會結束後一直處於擱置狀態，怪物出現後更是廢棄多年，如今體育館場內紅漆剝落的跑道上覆著一層綿密如毯的柔軟苔蘚，跑道盡頭有一座鮮花叢林茂密盛開，再往上是荒涼的看臺，那些一眼望不到頭的座位有的爬滿藤蔓，生出菌類，有的被荊棘頂穿，餘下的也抵不過經年風雨的洗禮，在不斷蔓延的鏽痕侵蝕下逐漸腐爛，人類所侵佔的空間正被自然從容不迫地一點點奪回。
凡恩就藏在觀眾席上的一片灌木叢中，他掏出一劑淡色液體——「覆影藥水」並將其服下，不多時，他身體的輪廓逐漸變得虛幻，身上的顏色也變得如水彩般透明，直至幾近消失。
“快進去吧，羅布卡。”
他用同樣縹緲的聲音提醒不遠處的羅布卡，後者正呆呆地站立在體育館中央，渾身上下因浸滿了香菇豆腐湯而顯得油光發亮。
“咕嚕。”
羅布卡嚥了口唾沫:
“凡恩朋友，我……我們非得這麼做不可嗎？”
“當然，那傢伙喜歡香菇豆腐煲，但最想吃的是你，我想它大概是要把所有腐天使都融為一體——你在裡頭只要一直摸黑前進就好，對了，還記得我教給你的解縛咒語麼？”
“我記得的。”
“那就好。”
末了，凡恩補充了一句:
“相信我，羅布卡，你不會有事的，。”
“……我相信你，凡恩朋友，只是……能快一點結束不？我倒不是怕黑……只是怕錯過小嘟嘟的餵食時間。”
儘管膽戰心驚，羅布卡仍是咕噥著向前走了幾步，它來到一個通體漆黑的方形盒子面前，那正是凡恩帶過來的灰幕魔方。
凡恩默唸解縛咒語，灰幕魔方開始像吹大的泡泡般無聲地膨脹起來，很快就變成了一棟有著二層樓大小的黑箱，放在寬闊的體育館中心顯得孤零零的。
空氣中傳來輕微的咔嚓聲，魔方光滑漆黑的表面開啟一道縫，出現了一扇黑門，門中深不見底，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孤寂寒氣從裡頭絲絲飄出。
羅布卡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凡恩點了點頭，便將注意力放在體育館的入口處——那兒霧氣澎湃，溼潤的空氣中流淌著腥鹹海水的味道，迷霧深處隱約可聽到一陣陣泥石流般的轟隆聲，幾分鐘過後，凡恩感受到了周圍草木的戰慄，座位不安的抖動和腳下土地的震顫。
那個怪異的，將所有腐天使融為一體的巨大怪物過來了。
怪物是直接從拱形的蓬頂爬進來的，它比之前更碩大無朋，既寬闊的像一片湖泊，又比一座火山還要高聳，它一邊爬行一邊將身子慢慢立了起來，如暴雨將至的龐大烏雲般將整座體育館籠罩在它的陰影之下，將灰濛濛的天空擠壓的只剩一小塊喘息的空隙，凡恩光是抬頭仰望就感覺自已像是巨人腳邊的一隻螻蟻，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隨後，他看到腐天使身上那些淤軟的肉塊同時繃緊，所有嵌在體表的腐天使的面龐同時張開嘴巴，爆出一陣高亢，持續的尖叫。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凡恩差點兒在這股要命的音浪中昏厥過去，他過了好一會，直到腦海中閃爍的星星不再狂跳才敢將雙手離開熱的發燙的耳朵，舉目望去，世界彷彿被大雨洗滌過的街道般耳目一新，怪物發出的戾吼將凝聚不散的濃重霧氣都吹散了。
怪物繼續行動，它帶著它那猶如席捲整片海灘的死亡浪潮般的身體一顫一顫地湧了過來，所到之處都留下了身上泥淖的痕跡，淹沒了原本存留在這塊土地上的物體——那些被掀開的成片成片的苔蘚，連在一起的鏽跡斑斑的座椅，灰綠色的灌木叢，遍身長刺的荊棘，以及那些在無人欣賞的孤獨中萎謝的玫瑰，都被這股浪潮盡數淹沒了。
凡恩屏住呼吸，看著這個怪物從自已身邊遊了過去，溼軟冰冷的身體擦過他的肌膚——在覆影藥水的作用下，怪物察覺不到他的存在，他卻將怪物看的一清二楚。
很快，怪物便注意到了廣場中央的黑房子，它彷彿海嘯過後頑強屹立的礁石般巋然不動。
它聞到了黑房子的門內傳出的氣味——那是腐天使的新鮮肉體混合著香菇豆腐湯的氣味，這氣味對它來說簡直是無法抵抗的誘人毒藥，令它停了下來。
怪物伸出身體的一部分，拉長變做臂膀，摸索到了黑暗的入口，隨後試探性地往裡頭鑽去。
“很好，就這樣……”
凡恩默唸著，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灰幕魔方的入口處挪動。
他不擔心巨大怪物會將灰幕魔方填滿，抓到潛伏在裡頭的羅布卡，因為魔方的內部空間幾近於無限，其中又分為二十七個小空間，每個空間既彼此相連又相互獨立，變大時碩如山丘，縮小後不過巴掌大小，且如同魔方一般可透過使用者的旋轉扭動來隨意割裂，挪動空間的位置。
但凡恩目前最多能控制魔方的大小，想扭曲內部空間的話似乎需要某種許可權。
雖說怪物巨大，但作為腐天使的它也擁有核心，凡恩只需在門的一旁等待，門的大小有限，怪物只能將身體軟化變形一點點探進去，而某個時刻必然會有包裹著核心的肉塊出現。到那時，捕捉到核心的氣息，斬斷進門的肉塊即可。
這便是凡恩計劃的全部。
這邊，凡恩已經摸索著來到門前，他將所有精力集中於鼻尖，生怕錯過了任何氣味。
這是一場漫長的等待，怪物的身體正好奇地朝裡頭探索著，前進著，像一節望不到頭的火車駛入深不見底的隧道，凡恩閉上眼睛，他聆聽著怪物進入灰幕魔方時身體發出浪花撫過沙灘的沙沙聲，嗅著它身上三十噸腐爛的海藻，斑斕的水母和死去的鯨的氣味，在濃郁的氣味分子構成的海洋中尋覓那股特殊的氣息。
就這樣，過了很久。
當太陽斜斜著沉下，拂過體育館廢墟花草的風不再喧囂，山一般巨大的腐天使的身體只剩最後一小截時——
凡恩猛地睜開了眼睛。
是核心的氣味。
他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