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梅黛絲和凡恩的合照懸停在空中,男子痴痴望著,最終,他伸出了手。
“……蕾……蕾梅……黛絲?”
當他將照片接過去的剎那,顫抖的呼喚從他喉間湧出,儘管發音生澀,但他使用的毫無疑問是人類的語言。
蕾梅黛絲。
這個名字喚醒了他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思念,這份思念熄滅了他心頭的暴戾和憤怒,令身上沸騰的火焰化作默然的輕煙。
男子漆黑的眼睛裡,緩緩淌出兩行清淚。
淚水洗褪了遮蓋在眼睛上的黑膜,也洗淨了他臉上的道道血汙和猙獰的外殼。
此刻,男子露出了他的真正面容——一個已然老去,卻仍不失英俊的男人的面容。
儘管他的鬢角染上了滄桑的風雪,額間刻著歲月的苦痕;儘管悲傷的目光,黯淡的唇角和未經修剪的髭鬚有損他的風度,但仍可以從男人落難君王般的風姿中窺探到他昔日的俊美和不凡。
“她長大了。”
男人微笑著,指肚輕輕摩挲著照片上蕾梅黛絲的臉蛋,隨後他冷冷看了涅戈爾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謝謝你照顧我女兒。”
“……啊,這是我應該做的。”
涅戈爾嚥了口唾沫,它看著男人站起身,朝怪物們——準確說是朝他的子民們走去,這時候它劇烈跳動的心臟才稍微放鬆下來。
涅戈爾知道,此刻眼前的男人已經從“暴君”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找回了他原本的自我。
而怪物們的目光也都從剛才的畏懼膽怯變為了驚訝,在它們的過往印象中,男人每次陷入“暴君”的狀態後,都需要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暴虐,荒淫和瘋狂,最後在精疲力竭的狂歡盛宴中沉沉睡去,這時候他原本的人格才會復甦。
在沒有滿足自已的慾望之前,“暴君”是不會停歇他的殘酷行徑的。
那座黑壓壓的屍山就是他肆意屠殺怪物所留下的明證,只因他某一天突發奇想,要用子民的血肉堆鑄成一座高峰,它的海拔將超過藍星最高的聖母峰,它將成為堪比飛昇金塔,塔爾尊古神廟和北境長廊那樣的世界奇觀。
“我的罪孽,又增加了多少?”
男人悲涼的目光落在屍山上,他長嘆一聲,示意怪物們靠近,向它們詢問著什麼。
剛才還畏懼萬分的怪物此刻都像受盡了委屈的孩子,向他靠了過來,在他身邊嚶嚶哭泣著。
男人用溫柔的話語安慰著怪物們,輕輕撫摸著它們的腦袋——尤其在那隻短頸隱龜的綠藻頭上停了許久。
在聽取了所有怪物的哭訴後,男人來到了屍山腳下。
面對這血氣滔天,由自已罪惡行徑所造就的慘烈景象,他暮色沉沉的眉頭下目光顫動,憤怒和悲憫閃爍其中。
——因無法控制自已的暴行而憤怒,因憐恤眾生之苦痛而悲憫。
男人深吸一口氣,只見他面朝屍山,高舉雙臂,以教皇發表通諭般莊嚴的語調,以信徒向真主禱告般誠摯的姿態,一字一頓,大聲呼喊道:
“——復,活,吧!我,的,子,民!”
伴隨著男人的呼喊,早已沉寂的黑色火焰再度在他身上浮現。
火焰之勢愈漲愈烈,最後化作無數黑色灰燼紛飛飄舞,片片灑落在屍山上,這場從天而降的黑色大雪令死氣沉沉的屍山嘈雜作響,在那骸骨血肉堆成的腥臭泥濘之下,開始傳出已死之物破土重生的呻吟。
屍山頂峰,方才死去不久的魚頭怪物率先甦醒,從自已破碎的屍體中搖晃著站了起來。
它面板嫩滑宛如初生的嬰兒,完好無損的頭顱上帶著惶惑的神情,它聽見山腳下龜怪激動地朝自已呼喊著,頓時眼中噙滿淚花,朝對方奔了過去。
接著,越來越多的怪物如破殼小雞般從自已的屍體上誕生,它們歡呼著自已的重生,紛紛逃離了腳下的紅色煉獄。
屍山下,男人看著重獲新生的怪物們,眼底有了稍許欣慰,但很快,這份欣慰便被冷漠所替代。
“梅……梅卡羅爾!”
涅戈爾此時已經來到男人面前,它撲通跪下,觸手舉起凡恩的心臟,這顆被黑之灰所包裹的垂死心臟正緩慢而艱難地跳動著。
涅戈爾抬起頭,直視著男人的面龐,儘管捧起心臟的觸手有些微微顫抖,但它仍是鼓足勇氣提出了那個請求:
“梅卡羅爾,我求求你——請你救他一命!”
沉默。
涅戈爾說完後,男人並沒有回答,只是冷冷看著它。
周圍怪物的嘈雜聲也都慢慢安靜下來,沉寂的空氣中,只聽的到凡恩心臟的微弱跳動和涅戈爾緊張的呼吸聲。
“……混賬!!!”
梅卡羅爾面色一沉,語氣陡然間變得冷厲,與此同時涅戈爾只感覺面前閃過一道虛影,它下意識將心臟緊緊護住,隨即身體便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擊飛。
“噗——嗚哇!”
涅戈爾落地翻滾幾圈後吐出一大口鮮血,它踉蹌著爬起身,看著一步步向自已走來的梅卡羅爾,此刻他身上烈焰大漲,憤怒的話語在空氣中燒灼:
“涅戈爾,剛才我沒殺你,倒讓你得寸進尺了?你忘了,我跟你之間還有筆舊賬要算呢!”
“我知道……”
迎著梅卡羅爾撲面而來的可怕氣勢,涅戈爾再次跪下,它託舉著心臟,聲音裡已帶著焦急的哭腔:
“我這次來,就是向你認罪的,在那之前,請你發發慈悲,救救這個孩子吧,他快要死了!”
梅卡羅爾看了看泣不成聲的涅戈爾,隨後朝心臟瞥了一眼。
作為第一位人類身份的焚舊者,作為「黑之篝火」的執掌者,他一眼就看得出這顆心臟雖然被黑之灰保護著,但也只是延緩了死亡的時間罷了,。
若沒有自已的幫助,很快它就將停止跳動,永不復生。
“理由呢?”
他眉頭挑了挑,嗤笑著問到:
“我為什麼要救他?就憑你跟我之間的‘交情’麼?就憑你把我變成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樣子的交情麼?嗯?”
面對梅卡羅爾的質問,涅戈爾無言以對,對方會變成今日這番樣子,自已難逃其咎。
沉默半晌後,涅戈爾嘆了口氣,不無苦澀地說到:
“我……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梅卡羅爾。”
“只有你能將他復活,求你救救他,就像救你身後那些無辜的怪物那樣……拜託了!”
說到最後,涅戈爾涕泗橫流,擺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
“至於我,你想怎麼報復就怎麼報復,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
……
“哼……哼哈哈哈哈!”
狂笑過後,梅卡羅爾就地坐了下來,他打量著涅戈爾,那目光就像在打量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可真難得啊,涅戈爾。”
他的言語間透著譏諷,但身上火焰的氣勢卻減弱了幾分:
“我倒是第一次,從你口中聽到如此強烈地要救別人的意願。”
“我很好奇,這個人到底有什麼魔力,讓你能拉下這張不知廉恥的老臉,來求一個巴不得殺你一千遍的人?”
聽到這話,涅戈爾內心激動了一下,它立刻壓抑住自已的情緒,不讓它顯露在臉上。
這一刻,它知道自已賭對了。
(梅卡羅爾,善良的梅卡羅爾,天真的梅卡羅爾,念舊的梅卡羅爾……)
涅戈爾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暗暗感嘆。
(你還是一點沒變,還是跟以前一樣,三言兩語就會輕易被人打動……)
涅戈爾明白事已至此,梅卡羅爾緩和的態度表明了他已經有了商量的餘地,於是他抬起頭,目光溼潤,聲音哽咽:
“梅卡羅爾,他……他跟你很像,很像。”
它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拿出事先保管好的被凡恩視為珍寶的銀色圓盤,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
“這個孩子叫凡恩,跟你一樣來自東圖國,跟你一樣……因為輕信我的話,被我害到這個地步。”
梅卡羅爾接過銀盤,他摁下按鈕,看到了裡頭的照片。
“你說的凡恩,是三個人中的哪一個?”
“是那個小孩,後面是他的父母。”
“他看著真瘦,他母親怎麼了?”
東圖國——許久未曾聽聞的故國的名字喚醒了梅卡羅爾塵封許久的記憶,他的目光中不禁閃爍著悲憫的神色。
多年以前當他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曾跟隨他的國王父親探訪過東圖國的貧民窟,在那裡他見到了一個瘦成竹竿的肺結核病人躺在爛泥堆裡眼巴巴等死,咳出的血液和泥漿混在一起。
而病人的家人,只能眼睜睜在遠處抹著眼淚祈禱。他還見到了一些孩子,跟自已同樣大小,他們衣不蔽體的身體下鼓起的青綠色肚皮,凸在皮包骨的腦門上目光純淨的無辜眼睛和吮吸皺巴巴的髒汙手指的畫面在他腦海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
而他在貧民窟所見到的孩子們的房間幾乎跟這張照片中的一個樣,一樣的狹窄,破敗,彷彿無需外力介入就會自已散開。
這次的探訪經歷在年幼天真的梅卡羅爾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震撼,他回宮後便立下誓言——長大後一定要儘自已最大努力,讓東圖國的百姓全都擺脫貧困的生活。
這份天真,過於理想的念頭,一直紮根在梅卡羅爾善良的內心深處。
睹物思情,梅卡羅爾的話語中不由得增添了淡淡的關切之意:
“……他的父母還在世嗎?”
“嗯。”
涅戈爾連忙發動自已的能力,一片光幕於空中顯現,梅卡羅爾看到了凡恩心心念唸的父母的影像。
“凡恩一直都想找到自已的父母,他的決心令我驚訝——他甚至透過了我安排的一百次怪物會面。”
“不錯。”
梅卡羅爾微微點了點頭,他看著光幕,腦海中再次浮想到自已的過去:
“我記得之前你給我安排的會面是二十五,還是三十五個來著,都是些不可理喻的任務。”
“是啊,是啊。”
涅戈爾忙附和道:
“還記得嗎?以前你每次撐不住想要放棄,每次跟我說很想念藍星的時候,我都會像現在這樣,給你播放光幕——”
“閉嘴。”
梅卡羅爾一聲喝令,涅戈爾馬上捂上嘴,屏住了呼吸。
梅卡羅爾繼續看了一會,最後轉過身來,他身後光幕閃爍,映照在側臉的光線令他冷峻的輪廓看上去柔和了幾分。
“關掉吧。”
他說道:
“我會救他。”
“……真,真的嗎?!”
涅戈爾呆立半晌,它淚水一湧,隨後撲通跪下。
“……好!好!好!!!”
“謝謝!……梅卡羅爾!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涅戈爾不住地磕頭,梅卡羅爾看著它又驚又喜的模樣,不由得一陣恍惚,險些落入懷舊的陷阱。
當年他初到怪物所在的星球——「沙茲星」時,也是這麼一副成天擔驚受怕,小心翼翼的樣子,還好遇到了涅戈爾,在它的照顧下,才讓他這個異鄉人漸漸熟悉了怪物們所在的世界。
但是,這一切後來都被毀滅,被涅戈爾親手背叛和毀滅。
梅卡羅爾恢復了方才的淡漠。
“別高興的太早了。”
他看著涅戈爾,冰冷的語氣中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我可以救凡恩,但作為交換——你必須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