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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迷香與惡臭

凱鑫飯店內。

凡恩坐在餐桌前,他神情疑惑,目光警覺地向四周觀望。

桌上放著茶,橘子和麵包。

橘子是新剝的,麵包剛從烤爐中取出來,散發著芝麻和麥麩的香氣,琥珀色的茶麵上浮著幾片玫瑰花瓣。

橘子皮,烤麵包和玫瑰紅茶的氣味交融混合,飄浮在從天窗處射入的陽光裡,使整個房間都陷入了令人昏昏欲睡的溫暖,舒適和甘甜。

但對於凡恩而言,眼前的氣氛只透著詭異。

他清楚地記得——明明自已上一秒還站在門外,因嗅到噩夢中的恐懼氣息而渾身戰慄,現在卻莫名其妙地坐在這裡,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已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記憶似乎……斷片了?

“您好呀,客人~”

耳邊突然颳起一陣撓玻璃似的刺耳女聲,凡恩回過神來,他抬起頭,隨後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在他對面,坐著一個長相醜陋的怪物。

怪物長著一張沒有五官的模糊粉糯的肉臉,它的頭顱被切開,在粉白交融的腦花和血肉之間,密密麻麻的肥大蛆蟲正從中不斷湧出,它們吮吸血脂,直到鼓囊囊的身體撐到爆炸,濺射的漿汁和膿液又重新化為血脂的一部分。

遠遠望去,就像一道以皮肉為爐,以蛆蟲為食,沸騰冒泡的秘製小火鍋。

“唔——”

儘管怪物的樣貌並沒有令凡恩感到恐懼,但噁心的感覺卻無法避免。

此時的凡恩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默默拿起橘子放在嘴邊,橘子皮的清香湧入鼻腔,抑住了躥上喉嚨的胃酸。

“咯咯咯~”

怪物冷不丁湊了過來,臉部嘴唇位置處的嫩肉咧開,黑洞洞的“口腔”彎成了月牙狀,彷彿在笑。

“食物還合您胃口吧?”

凡恩:“……”

他沒有回答,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以免被對方口中呵出的氣味臭暈,但正當他這麼做的時候,一陣虛無縹緲的聲音卻從他心底緩緩飄起——

(麵包底部烤的有些過,但我挺喜歡這種焦酥的口感。)

(橘子很新鮮,汁水充足,酸甜可口。)

(我沒有喝茶的習慣,也許以後應該有。)

……

這聲音彷彿帶有某種奇特的魔力,像是突然出現在荒漠中的綠洲蜃景,輕而易舉地虜獲了他的心智,引導著他的行動。

凡恩眼神空洞,嘴角無意識微微上揚,臉上浮現出像是被海妖歌聲誘惑後墮入大海的溺死者的迷茫微笑。

就這樣,他完全忘了面前令人作嘔的怪物,忘了對方口中散發的屍體般的惡臭,他帶著陶醉和感激的神情,下意識說到:

“感謝您的招待,真是太美味了。”

“咯咯~您喜歡就好~咯咯咯~”

怪物笑了,笑聲如呼嘯的煙花,驚得凡恩瞳孔一縮,連忙捂住自已的嘴。

此時掌心溫熱,他低下頭,看到自已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半截面包。

凡恩眉頭微蹙。

從口腔內隱隱傳來麵包碎屑的硌齒感,被濃郁茶香所包裹的舌尖,腹中的飽脹感……

種種感覺,都在提醒著他——自已剛才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享用了這些食物。

凡恩抬頭望向天窗,此時此刻,射入的光線已從落日餘暉變成了皎白的月光。

晚風將起,夜幕已落。

(麻煩了。)

凡恩低頭暗忖道:

(這可不單單是記憶斷片啊。)

跟怪物們打了那麼久的交道,凡恩也知道,幾乎所有怪物都具備著某種特殊的能力。

這能力生來便有,因種族不同而表現各異,有大幅度強化身體素質的,有進化成幾個階段和不同形態的,還有藉助道具進行增幅和變異的,以及稀有特殊的規則系,不勝列舉。

幻術也是其中之一。

但幻術之間,亦有差距。

比如有的怪物會創造迷宮般的幻境,將人困在其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有的怪物則會浸染人的七覺五感,使人將現實與虛幻混為一體,陷入譫妄,分不清孰真孰假。

而現在遇上的,是十分棘手的一種情況。

坐在對面的怪物無疑是一位精通幻術的大師,它不僅令凡恩落入了自已的幻覺陷阱,還在幻覺期間操控了他的思維。

因此,凡恩無法像受困於幻境的人那樣主動尋找生路,也無法像分不清現實和虛幻的人那樣時刻保持懷疑和警覺——因為他們至少還保留著自我意識和獨立思考的能力,但凡恩的這份能力卻被剝奪了。

所有的異常被自動忽略,行為舉止皆被視為“正常”。

這彷彿使用了致幻劑般的莫名熟悉感,以及凌駕於致幻劑之上的真實感,令凡恩確定了對方的身份。

“看來,您就是攝魂魔女——蕾梅黛絲了。”

他平復心情,面向對方說到:

“我是涅戈爾的弟子,受師傅所託,來找您討一些致幻劑的原料。”

凡恩首先表明了自已的身份立場——涅戈爾在這附近的怪物群體中也稱得上名聲赫赫,搬出它的名頭通常會拉近和怪物之間的距離。

然而,攝魂魔女只是咧開“口腔”,保持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蕾梅黛絲……女士?”

凡恩再次試探性地說了聲。

“咯咯~咯咯咯~”

魔女偏過頭來,扭動的蛆蟲隨著頭顱晃動吧嗒吧嗒落到地上。

它眼部的嫩肉撐開,露出一雙黑洞洞的“眼睛”,歪頭打量著凡恩,問到:

“您是否覺得——我很漂亮?”

凡恩:???

這猝不及防的問題令凡恩頓了一小會,隨後他忍著內心的不適,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

“漂……漂亮的很。”

“真的麼?咯咯~好開心,好開心呀!咯咯咯~”

魔女的笑聲更愉悅了,它嘴角愈加上揚,咧至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

“那,這樣呢?”

話音剛落,魔女的頭顱發生了變化。

只見那條嘔吐黏糊物似的面孔上,醜陋的面板像香蕉皮那樣層層剝開,露出了藏在裡頭的另外一張臉。

看到這張臉的瞬間,凡恩面色駭然。

髮量稀疏,遍佈痤瘡的頭頂;皮肉耷拉的老烏龜似的面孔;低垂的眉頭下被深陷眼窩所包裹的一對渾濁眼球;乾癟嘴角掛著似有若無的滲人微笑,那笑容曾是包括凡恩在內的絕大部分孩子們的噩夢。

——孤兒院院長。

“噗通。”

凡恩身體一軟癱坐在地上,他面如土色,冷汗涔涔,蒼白的嘴唇張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幻術。

魔女變成院長的一瞬間,凡恩還清楚地知道這是對方的障眼法,可下一秒,他便不受控制地陷入其中,陷入了曾經對院長的恐懼之中。

他的認知被剝奪和控制了,潛意識地認為站在面前的“院長”是真實的,潛意識地認為自已不是現在的自已,而是過去那樣弱小無助的自已。

“咯咯~怎麼了?見到我不高興麼?”

“我可愛的——小,凡,恩~”

“院長”咧開的嘴巴涎水直流,夾在汙黃齒縫間的洋蔥碎與肉沫清晰可見,他站起身,朝凡恩走過去。

“院長”的舉動令凡恩如觸電般猛地戰慄了一下,他瞪著眼睛,狼狽地朝大門處爬去,臉上浮現出從未有過的恐懼神色,看上去就像一個受驚的孩子。

“別——別過來!!!”

“院長”微笑著緩緩向他走來,他每走一步,身上散發著的機油和糞便混在一起的惡臭味就更加濃烈。

終於,在凡恩恐懼到極致的瞳孔中,“院長”的身體再次發生了變化。

“噗嚕嚕!”

如同洩洪一般,一股惡臭的黑色的流淌物從他身體表面冒了出來。

——蟲群。

確切的說,是黑壓壓的,湧動的蟑螂群。

如此多的蟑螂,從“院長”的耳朵,鼻孔,嘴巴和油膩的髮絲中爭先恐後地爬出來。

蟑螂們個個身長體碩,觸鬚纖長油亮,甲殼黑中透光,鞘翅煽動間撲騰著熱烘烘的臭氣。

它們聚集在一起發出震耳欲聾的撓紙板的聲音,它們迅速佔領了房間內的每一個角落,如潮水般在地上湧動;如下雨般從天花板上吧嗒吧嗒的掉落,落到凡恩的鼻尖上,臉上,頭髮上,耳朵裡。

這一刻,童年陰影完全再現,凡恩的理智徹底崩潰。

“啊——咕啊啊啊!!!”

沒有思考的對策,沒有反抗的餘地。

被魔女用幻術剝奪意識後,此刻的凡恩已經完全失去自主思考的機會,他無法調整情緒,而是直接墮入了過往噩夢的泥淖,沉陷在無法逃避的恐懼中。

——就跟多年前一個樣。

那時候的凡恩剛滿十一歲,他和其他小孩一樣,對長相醜陋的院長有種本能的畏懼。

他也聽說過,院長夜裡會將壞孩子帶去廚房進行處罰的傳聞,當他好幾次看到同伴淚痕斑斑,神情麻木地回來,蜷縮在木床上小聲啜泣的時候,凡恩敏銳的嗅覺總能聞到他們身上的一股無法被洗髮水和肥皂掩飾的怪味。

就像戴了一天的帽子摘下後的黏熱油膩的氣味,其中還混雜著淡淡的淤泥和鮮魷魚的海腥味。

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被這種氣味困擾,因為這氣味總讓他反覆地做同一個噩夢,夢見一頭棲息在漆黑叢林中的巨龍,嘴裡噴吐出白色火焰。

終於,在七月裡一個悶熱的午夜,他被院長單獨叫到廚房。

在那裡,他看到了院長那比他外貌更醜陋的另一面,知曉了氣味的秘密,也解開了夢境的隱喻。

儘管在他的奮力反抗下,院長沒能得逞,但在逃竄途中,凡恩不小心撞倒了廚房的泔水桶,落得一身汙穢。

興致全無的院長先是用兩記耳光將凡恩打的動彈不得,然後將他扔到一個房間——一個專門用來懲罰壞孩子的房間。

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裡,十一歲的凡恩因恐懼而戰慄不止。

他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院長的臉在黑暗中突然出現,接下來的三天他不曾也不敢入睡,陪伴他的只有房間內垃圾腐爛後令人窒息的濃郁臭氣,下水道流淌的冰冷腐水,以及三千零四十八隻蟑螂不分晝夜,不懼人類,前來覓食和在他身上爬來爬去的震耳欲聾的沙沙聲。

……

……

……

“呼——滾開!滾開啊!”

在幻想出來的蟑螂群包圍下,凡恩像是被火點著了一般胡亂甩動身子,他瘋狂撞擊著門板,情緒崩潰,狼狽不堪。

而在另一邊,化身為院長的攝魂魔女則開始呼吸加重,不由自主地發出喘息。

凡恩悲切的叫喊,絕望的處境,都令它心底躁動不已。

慢慢地,它的雙目被某種比主教的華服還要濃豔的紅裹住,變得漶漫不清,但從中隱約透出的兇狠目光仍死死鎖住凡恩所在的位置。

在那裡,凡恩的恐懼散發著宿命般的詛咒氣息,這氣息剝奪了魔女的理智,令它內心的暴戾和食慾翻湧上漲,同時,它的心底裡也響起一陣陣瘋狂的吶喊——

殺!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