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國，柴達小鎮。

雪白如鴿子的教堂內，正在舉辦一場婚禮。

中央大廳的地板鋪上了綿密的毛毯，禮花筒和噴花散落在地，寫有祝福語的金邊緞帶系在氣球上飄往穹頂，貼著聖潔天使的浮雕輕輕擺動。

“各位，請看我這邊。”

眾人聽到凡恩的聲音，都停止嬉鬧，紛紛看向鏡頭。

紅黑冠佈下的凡恩調好光圈，食指搭在快門鍵上。

“預備，3，2——”

“等等。”

新郎身穿白禮服，胸口彆著一朵深紅的玫瑰，他站出來說道:

“凡恩朋友，你不跟我們一塊合照嗎？”

“這是你們的家族照，我站裡面會不會不大合適？”

“噢，千萬別這麼說，我的朋友。”

新郎臉上寫滿了認真: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當然要一起照相。”

“是呀，凡恩先生。”

聲音來自薇薇安——這位挺著渾圓肚子，面容嬌豔的新娘伸出戴著蕾絲手套的潔白玉手，做出邀請的手勢。

“你就別推卻了。”

“好嘞。”

盛情難卻，凡恩不再多言，他在新郎新娘的引導下站在二人之間，人群最中央的位置。

新郎新娘的手一左一右搭在凡恩肩上，凡恩舒展眉毛，輕嗅著二人冰冷指尖傳來香水的氤氳和空氣中玫瑰花露的氣息。

然而，下一秒，凡恩的面色突然變得慘淡！

他雙眼緊閉，鼻翼微皺，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輕微的低吟。

“怎麼了，凡恩先生？”

察覺到異樣的新娘側過頭，精緻如寶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凡恩，嘴角掛著人偶般的微笑。

“……！”

凡恩深吸了一口氣，他睜開眼睛，緩緩偏過頭，當看到新娘面孔的那一刻，凡恩的瞳孔驟然縮緊。

但很快，他便恢復了自然的神色，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薇薇安夫人，您的美麗太過耀眼，都令我頭暈目眩了。”

“哎呀，您真會說話~”

新娘捂嘴笑了，與此同時，伴隨著快門按下的“咔嚓”聲響，所有人的身影都在這一瞬間凝固成了黑盒子裡的影像。

……

……

……

暗房內。

凡恩將底片置於放大機下。

經過測試小樣和顯影定影等諸多流程後，最終成片在顯影液中的白色相紙上緩緩浮現出來。

他拈起溼漉漉的照片放在猩紅燈光下仔細觀看，照片上的他站在畫面正中間的位置，腰桿僵直，臉上掛著像是剛從陰森城堡中甦醒的吸血鬼般的蒼白微笑。

在他周圍，擺放整齊的椅子上，“人們”以各種扭曲的姿勢落座。

凡恩左邊是新娘的姑媽，表妹和外婆，它們滑溜溜，肉滾滾的身體相互連結，堆積成一團聳動的肉山，從它們光滑體表伸出眾多溼粘的肉瘤，牢牢吸附在椅子上。

新娘的身體也同它們交融在一起，它雪白的長頸如同伸長的蝸牛觸角繞到了凡恩背後，那張面具似的毫無生氣的白色面龐上，一雙蛇類般狹長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凡恩右側是新郎和它的父母，三位均長著兇惡醜陋的犬類頭顱，獠牙下長舌伸出，它們巨大的蜈蚣狀身體纏繞在椅子上，甲殼黝黑光潤，顎牙倒刺橫生。

其中新郎的顎牙最為粗壯，它將前顎架在凡恩脖子處，鋒利的倒刺上，還掛著那朵晨間的玫瑰。

“呼——”

凡恩吐了口氣:

“看樣子致幻劑的量還是用的太少了……或許控制在0.5～0.7ml之間會比較穩定。”

說完後，他拎著照片朝桌子走去。

桌前掛著一個鏽跡斑斑的水龍頭，出水口處搖搖欲墜的水珠在暗室燈的照射下晦暗如血，滴答濺落在盛放定影液的鐵盒子裡。

猩紅水面漣漪盪開，反射出牆上壁龕的倒影。

壁龕內嵌著許多格子，格子裡收集了凡恩之前所拍的怪物照片。

——共計怪物167種，照片98張。

他將婚禮合照放在第99個格子內，接著目光瞄向第100個，也是唯一一個沒有放置怪物照片的格子。

那個格子裡有一張紙，紙張飄落，幾段歪歪斜斜的字跡映入眼簾——

「去凱鑫飯店拜訪‘攝魂魔女’蕾梅黛絲，拍照，並獲取它身上製作致幻劑的原料。

魔女危險程度:

普通狀態—— F

狂化狀態—— E

會面提示:

1.魔女將會是你最恐懼的存在。

2.本次會面禁止使用致幻劑，請直面恐懼。

3.本次會面禁止攜帶任何攻擊性，輔助性道具。

貼心小提示:用你們人類的話來說:蕾梅黛絲有著美的不可方物的另一面。——你尊敬的師傅:涅戈爾留。」

“師傅的字倒是寫的越來越好了，嗯，有進步。”

凡恩輕笑著將紙條收好，隨後思索涅戈爾留言上的資訊:

“魔女將會是我最恐懼的存在……師傅說的也太肯定了，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已最怕什麼。”

凡恩沒有誇大，這樣的會面他已參加了九十九次，每次都需直面對不同型別的怪物，這讓他的膽量早就遠超常人。

畢竟，怪物是恐懼最好的試金石。

怪物是在三年前突然出現的，當時世界局勢動盪，大部分地區正飽受戰火摧殘，恍如末日。

但跟末日片裡的設定不一樣的是，怪物們雖長相醜陋可怖，大部分卻是舉止友好，性情溫和的型別，它們對藍星文化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甚至會特意模仿人類的行為和生活方式。

可對於人類而言，這幫不速之客的存在仍然是堪比戰爭的另一場災難。

初次面對怪物，人類理所當然地會湧現出一種無法自控的情感。

——恐懼。

畢竟，怪物們長得太可怕了。

當人類的恐懼達到一定程度，就會喚醒潛伏在怪物身體裡的暴戾和瘋狂，令其狂化。

而狂化的怪物又會感染附近的怪物，引發群體暴動，這些年來，因恐懼而喪命於怪物之手的人不計其數。

人類嘗試用經過幾次戰爭後升級的現代化武器對抗怪物，但效果並不理想，加上怪物繁殖迅速和極強的適應性，最終導致怪物遍地，人類可安心生存的領地愈發稀少。

和其它同類不一樣的是，涅戈爾屬於極少數能保持理智的怪物，正是它將凡恩從孤兒院的廢墟底下救了出來。

在涅戈爾成為凡恩的師傅後，它便往凡恩眼睛裡滴“致幻劑”，這種藍色的藥水是涅戈爾引以為豪的發明之一，可以使凡恩潛意識中將怪物看作人類，將異常理解為正常，將怪物的氣味當成人類的氣味，將怪物的語言理解為人類語言並和它們正常交流。

如此一來，便可以避免恐懼的產生。

有了致幻劑的幫助，涅戈爾還讓凡恩透過“會面”的方法與附近各種型別的怪物近距離接觸和交流，並拍下照片用於事後反覆觀摩，以此來提高恐懼閾值，培養對怪物的適應性。

在會面過程中，致幻劑的作用功不可沒，但在這次最後的會面中，涅戈爾卻直接把它禁用了。

“不僅是致幻劑，道具也限制使用，師傅這是要我死啊……”

凡恩眉頭皺了皺，隨即又舒展開來:

“不過，現在的我對致幻劑的劑量依賴很低了，就算不用它面對一般怪物也能保持鎮定吧，嗯……一定能做到的。”

凡恩逐字逐句地分析著，當看到最後一段話時，他噗嗤一笑，撓了撓頭。

“美的不可方物？還是算了吧。”

作為怪物，涅戈爾在某些方面的審美觀跟身為人類的凡恩是有些許相悖的。

凡恩朝第五十二個格子看過去，格子裡的照片被精心裁剪過，嵌在塗了蠟油的胡桃木相框內，照片上的怪物便是涅戈爾眼中數一數二的正宗大美人兒——「坦窠夫人」。

坦窠夫人的外貌看上去近似於人形，它身披黑紗，手執一把孔雀翎毛做成的扇子。

夫人體型臃腫，連寬鬆的黑紗也遮不住一身溢位來的油肉，它臉上褶皺縱生，眼睛眉毛都被擠在這些深深的溝壑裡，唯有一截象鼻凸在外頭。

它下巴處盤著幾根黏滑的章魚狀觸手，觸手瘋狂攝取著周圍的食物往嘴裡胡吃海塞。

每當涅戈爾溜進暗房，對著窠夫人的照片發出豬一般哼哧哼哧的聲音，上千隻眼睛都冒著愛心時，凡恩都忍不住感慨:

果然，美是沒有固定標準的，物種不同，審美亦有差別。

理解，尊重即可。

“不管怎麼說，這次都將是我最後一次會面了。”

凡恩深吸一口氣，從衣領拿出一串吊墜，吊墜末端繫著一個小巧的銀色圓盤。

他雙指摩挲著圓盤，目光沉靜，似在祈禱。

“透過之後，師傅就該兌現承諾了吧。”

於凡恩而言，涅戈爾的“承諾”至關重要，甚至高過自已的性命，這也是他願意接受會面活動，冒著生命危險和怪物打交道的原因。

……

黃昏時分，凡恩來到凱鑫飯店門前。

這家飯店曾是這個地段的標誌性建築，過去每逢週末，凡恩和另外幾個小夥伴會從孤兒院中釋放出來，到這兒幫忙打掃，清理客人吃剩的飯菜，工作結束後可以在酒店房間休息一晚。

但沒有人會乖乖睡覺，因為那是屬於他們為數不多的歡樂時間——酒店房間配備了臺式電腦，書籍和大量電影碟片。

如今的凱鑫飯店已被瓦礫和雜草包圍，招牌鏽跡斑斑，玻璃落灰濛塵，凡恩看著這些，過往回憶不禁湧上心頭。

“阿東，胖子，卓傑……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還活著沒有。”

凡恩陶醉在回憶中，他嘴角掛著淺笑，抬起手正欲開啟門扉。

下一刻——

凡恩鼻子一皺，手懸停在空中。

他面容上的血色迅速退去，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慄，鼻尖沁出大量汗珠。

氣味！

是那個氣味，他嗅到了！

——那是浸泡在泔水桶內的食物殘渣散發出的酸腐氣味。

——那是摘下戴了一天的帽子後頭髮油脂融化的黏熱氣味。

——那是咀嚼過洋蔥燉肉後經過一夜發酵的口腔中呵出的氣味。

——那是將糞便和機油混在一起攪拌成泥，抹在鼻尖的令人窒息的氣味；

——那是凡恩噩夢中的氣味！

那氣味瞬間喚醒了沉睡在凡恩記憶深處的那段絕望的過往。

那氣味給他帶來的恐懼感遠勝迄今為止見過的所有怪物！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涅戈爾所說的“最懼怕的存在”究竟是指的什麼。

“該死……怎麼可能？”

凡恩嚥了口唾沫，他膝蓋發顫，下意識地就要後退。

可這時。

只聽吱呀一聲，合頁發出清晰的悲鳴。

——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