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顯然不合理。
孟今看著從門外一路延伸至眼前的手臂,抬起手,與對方……擊了個掌。
手臂的主人並不滿意,聲音反倒更加尖利起來:“三小姐,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啊啊啊啊——”
慘白的胳膊在劇烈顫抖之下扭成一條毛巾,白的像紙,發出咯吱聲響,伴隨幾人痛苦的哀嚎,一灘綠水淌進屋內。
三人在難捨難分的擁抱下湧入門,發瘋的尖叫震人貫耳,居然大變活人似的,融為了一體。
“求求您了,三小姐!求求您——”
“求求你啊啊啊啊啊——”
孟今向後退至牆壁。
怪物的四肢越伸越長,在蹆邊趴為一團,脖子垂下,用漆黑的眼珠子一動不動注視著她。眼前的觸手滑膩膩的,一觸即破,如同八腳魚的爪子。
孟今喉頭一咽,腿已經有了意識,挪至窗邊。
千鈞一髮之際,她從窗戶一躍而出。
幾乎是一瞬間,一隻橡皮糖一樣的長刺破窗而出,猛然插入她腳後跟的土地。身後傳來數道劈裂聲,整扇門轟然倒下!
孟今只能向外跑,可奇怪的是,原本熱鬧的府邸此時卻安靜異常,路上一個僕人也沒有。
空蕩蕩的冷風穿梭在走廊,伴隨著瘋狂靠近的噼裡啪啦的動靜。比起這些,最令孟今覺得可怕的,或許是那怪物奪命的叫喚聲:
“三小姐,不喜歡阿紫阿藍阿綠了啊——”
“三小姐,為什麼要這樣,三小姐啊啊啊啊——”
她回頭破口大罵:“我啊你個奶奶腿!”
微弱的路燈映襯下,幾個男人完全融合為了一團巨型軟肉,足有兩米高大,八隻長著人腳的觸手陷入土壤。
瞬息之間,就將燈攪成了碎片。
前方昏暗,隱秘在灌木雜草之中,透出些熹微的光線。她想都沒想,翻著牆跳了出去。一路狂奔,穿過灌木葳蕤,一直到一片幽林,前方昏暗無底,一眼望不見盡頭。
可她分明記得,孟府周圍連一片樹林都沒有啊。
漆黑無比的深林處彷彿藏著無數雙眼睛,妖嬈婆娑的樹影更似扭曲的鬼怪,詭異地跟在身後,直至她闖入,搖擺得更加劇烈,陰風陣陣灌入袖口,喉嚨也生冷。
恰是這一瞬息,身後的樹叢上忽而傳來一聲輕微的動靜。孟今驀地回頭,目光警惕,“誰?”
場外的人無一不屏住了呼吸。
有人甚至已經拿出了抽籤筒為這位三小姐保佑。
然而就在下一秒,播放著孟今畫面的水晶忽而一閃,黑了下去。
“我去,怎麼回事,怎麼黑屏了?”
“放映石失靈了嗎?”
“我哪知道,其他幾個都是好好的啊!”
一陣風送來詭異的香味,誘惑人心。
孟今停下腳步,身後闃其無人,瞬息之間,追來的怪物竟也不見了蹤影。樹林陰翳,盤繞著糾纏著,妖嬈俯身,圍成近似洞穴的圓形,像是一個無底洞。四周安靜得可怕,將她暴露在重重黑暗之中。
正當她心生懷疑之時,身後杳杳飄來一聲笑,夾雜著冷風,似近似遠,若有若無。帶著幾分漫不經心,攜來一串清脆的鈴音:“哪來的小娘子。”
“長的真美。”
那是一聲極為清透的男音,琢磨不透的笑意,給人恍若隔世的詭異感。
“……”
孟今再次回頭,身後昏暗不清,落寂的樹影中坐著一道模糊的人影,掩映於濃密樹蔭中。
她微微眯眼,只瞧得清一個朦朧的輪廓。風過林梢,時而吹起交錯盤疊的繁葉,流淌在衣褶間,送來淡淡的梔子花香,隱約可見眉眼間的一抹豔麗。
耳邊響起勾人心魄的銀鈴聲,似蠱似毒。
四周陷入短暫的寧靜,彷彿打破了時間禁制,靜止在這一瞬間。他的半邊身子隱沒在陰暗裡,晦莫不明,只是曲著一隻腿,一手托腮,懶洋洋地,向下看著孟今,饒有興味。
孟今沉默了,“你是何人?”
樹影交錯,沙沙吹響,影子此起彼伏,再次傳來輕飄飄一聲笑,許久沒有答覆。
透過枝葉交錯的縫隙,孟今看清,樹梢上坐著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這地方許久不見人來了,實在是太好奇了,就來看看。”少年從樹上一躍而下。
頭頂不知何處飛來一隻烏鴉,圍繞來人盤旋得越飛越低,能夠看清米粒大的紅色圓眼,自頭頂一觸而過。
孟今眉頭緊皺。
相反,對方有一種判若雲泥的悠閒,帶著些倦怠,抬起手,黑鴉就撲朔著翅膀落在指間。他信步走來,僅僅是淡淡瞥來一眼,微微勾著的唇角卻是令人心生涼意的膽寒。
少年身姿高挑,即便四周昏暗得不見一絲光亮,孟今卻能清楚地看見,那雙眼睛中透著猩紅的光。
勁瘦的紅衣,腰間懸掛一塊小小的烏色玉石,一隻清脆扣響的銀蝶掛飾,彷彿隨時都能活了振翅而飛似的,領口翻出的一點黑,更似一抹帶著殺氣的血,藏著惡意。紅得像血,紅得像烈日。長長的馬尾垂落腰際,髮梢間一層薄薄的光,熠熠生輝,脖子前的銀飾懸掛銀鈴項圈,那是苗族特有的服飾,隨著他的步子輕快響動,一步,一響。
遠遠看去,似是初春芽頭冒出來的第一顆飽滿圓潤的櫻桃,讓人聯想到臨春冬末最後一抹不化的旭日,亦或是,山澗中吹過的一縷窮冬的烈風,夾雜著清晨乾淨的雨露。
少年步調散漫,慢悠悠走到孟今跟前,彎腰笑道:“小娘子這是又迷路了嗎?”
“......”看清他的模樣,孟今開口一嗆,一個咯噔踉蹌,險些向後將自已絆倒。
開什麼玩笑!
孟今沒有回應,將拳頭隔在二人之間。心中卻是在吶喊,怎麼又是他!
來人語氣輕柔,笑意綿綿,卻難以掩藏那藏在溫順之下,叛道的乖張戾氣。
少年低頭,掃過她隔在二人之間的拳頭,那雙眼睛看著她,如同盛著秋日裡的溪水,平淡無波,卻又深不見底,沒有一絲情緒浮動,彷彿匯聚了世間的山川河流,令人心頭一顫。
與此同時,如此近的距離,也讓孟今看清了他的臉。
一雙耀眼的黑眸笑起來,有如倒影在湖面彎彎的兩輪月牙兒。近在咫尺的笑顏,能夠清晰得看見對方臉上細細的白色絨毛。
無底的眼瞳下,燦若明月的笑顏好似只是一張偽裝的面具,藏在深處的,是讓人看不清的冷漠與殺意。
如此驚人的容貌,倒叫人頓足無措好一會。
對方如同一座巍峨不倒的高山,無論如何使力,始終推不開。她不禁咬牙,再次發力,一拳砸在他的胸口上,結實得像塊石頭。
少年向下俯身,無視了她的惱怒,拂開頭頂枝葉,面上帶著抹玩味兒的笑,打趣道:“聽說,你喜歡我?”
孟今一個激靈,抱拳站直,心道他居然認出來了。她有意低下頭,連忙道,“誤會!這事兒……還請見諒,前段日子事出有因,我被人威脅,逼迫無奈之下才說出那些話,你莫要放在心上。”
他一挑眉。關係倒是撇的乾淨。
隨後孟今向後一躍,拉開距離,忌憚打量著他,“你怎麼在這?”
少年笑起來,一對淺淺的梨渦宛若三月枝頭溫軟的白梨花,問道,“你認識我?”
她呼吸一滯,這才意識到自已漏了嘴,一撇頭,轉身就走:“不認識。”
見她離開,少年一步上前,胳膊肘撐著樹,堵住了去路。他要比孟今高出一個頭,只有這樣才能看著她的眼睛。少年姿態散漫,聽起來吊兒郎的:“現在認識了。”
那張明淨的笑顏,難掩眼底的鋒芒畢露,似有陽光從雲層撥開陰暗,一下子就照射進來,溫和而又明潤。
孟今只聽見他的聲音,挑唇道,“我叫謝青晏。”
“小娘子也可以選擇叫我,謝寄歡。”
她冷哼一聲,不做答,毫不留情面拍開了他的手。
“跑什麼?”謝青晏拖著後腦勺,似是閒散閒人,“不吃人。”
漆黑的幽林深處,更是將耳邊的聲音無限放大,清晰無比。孟今煩了,扭頭道:“你能不能別跟著我?”
腦子中,卻恍了神,不受控制地回憶起上一世。
他們見的最後一面。
霧靄低沉,暴雨連著下了幾日,整個天空都陰沉沉的,彷彿一座巨大的囚牢,將人死死困在其中。
頭頂的墨雲盤踞在一團,黑漆漆得就要壓下來。
整片大陸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被一張灰濛濛的幕布籠罩,呈現出壓抑的水墨色,半山的空氣陰氣涔涔,一場偌大的廝殺後,血滾滾從山頂潑下來。
唯有天際的一點白光昭示著黎明降至。
孟休危站在山頂,眺望著遠方那一簇曙光,垂眸默了默。
四氏要殺她,陣法已經布好了,就等著她親自上鉤。
哪怕她知道,哪怕,她可以走。
她挽好手上血淋淋的繃帶,一旁躺地的銀劍已經被染成了通身的紅,還在沿著劍尖往下滴血。此時的她,身上已沒有一處完好。
血肉模糊的傷口,從胸口一直劃到了小腹,以及臉上,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月色銀衫,被染成了豔麗的紅。
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飄落到鼻尖,一點涼意浸透面板,沿著麻筋蔓延至了全身。
冷,渾身都冷。
連心臟都在巨幅度的顫抖。
可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她不肯過江東。
既然四氏這麼著急要殺了她,那不如如了他們的願,也不必他們煞費苦心蒐羅自已了。
她自已上鉤。
她提起劍,就要朝天際的曙光走去,一步一步,迎接自已的命運到來。
偏偏這時,一雙手拉住了她。
回過頭,暴雨澆透了他的黑髮,緊貼在兩鬢。謝青晏看著她,緊抓著她的手,不願鬆開,聲線顫抖:“你真的,從來沒有想過我嗎?”
少年髮梢溼漉漉的,連眼睫都沾了水,撲朔著,如同一隻振翅欲飛的蝶。
眼底的光卻被澆得熄滅。
孟休危忘了自已是怎麼回覆的了。
只記得,謝青晏看著她,眸中是連綿的雨幕,聲音沙啞,全然沒有了往日裡的輕浮。
暴雨灌溉在臉上,細膩的雨珠,沿著鼻樑的輪廓,一直滑到下顎,又順著下巴滴落,連成長長的水線。
“好一個與我無關。”
他笑了起來,譏誚萬分。
“那如果現在說我喜歡你呢,還和我沒關係嗎?”
孟今記得當時自已愣了好久。
以及,他低眼自嘲,折去一身驕傲,將自已視作她腳下的一片汙泥,
“孟休危,你有什麼不能告訴我的?”
“我真的,有那麼差勁嗎。”
孟今從未想過,在寒南山四氏秉持著“摒除邪祟”,要逼她入死路時,暴雨中,還有這麼一個人,想要保住她。
他被罰院中思過,唯一能做的,或許就是悄悄溜出來見她一面。
“放手吧,謝寄歡。”
他知道,他這一放手,就會是永遠。
抽回思緒,她看向眼前的謝青晏,神色漸暗。
記憶中的謝寄歡,是瀟灑無羈的。
就像現在這樣。
他的眼裡洋溢著桀驁不馴,靈魂是放縱與傲氣,該是鳳鳴鶴唳,天上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