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今回頭,身後悄無聲息站了一人,踩著青瓦落在另一頭,夾雜而來清冽的酒香。
青苔瓦片清脆響動。
怎麼是他?她心中閃過一顫。
時隔多年,再一次見到他的正臉,哪怕已經脫去當年的稚氣,少年清雋的眉眼依舊能讓她一眼認出。
謝寄歡。
那個總是搶先一步完成她要做的事的人。
搶了她名號的前世仇人。
孟今當即決定逃跑。
對方貌似喝了酒,身形不穩,站在房頂上搖搖晃晃走來。少年的身形在夜色之中模糊不清,可儘管如此,孟今仍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冤家路窄,化作灰她都認識!
她也顧不得去撿囊袋,咬牙往房簷下跳,不料一時心慌踩空了腳,往房簷下栽去。
恰在此時,明月吹開烏雲升了上來,穿破濃密的樹枝,照射在她略顯慌張的神色上。還未等她落下,一柄模樣不清的摺扇橫來,截住她的腰身,往上一託,將她託了回來。
鮮紅的扇面上沒有任何點綴,幾根晶白如玉的扇骨通潔剔透,彷彿能將人的靈魂折射出來。四目相對一剎,少年鮮紅的眸子在月色下折射出淡淡的暗光。
“……”孟今嘴角一抽。
夜裡的霧氣層層散開,逐漸露出玓瓅冷冽的深紅色。漆黑冷色護腕,寸寸反射出油亮色,他模樣風綽,舉止間卻頗有分寸,未曾觸碰到她。
孟今與她相貌截然,氣息定然不同,如今又正值深夜,對方並不會立即認出她來。她心底裡鬆下一口氣,但憑這位老熟人對她的瞭解程度,二人又一衣帶水,她必須在對方有所察覺之前脫身。思及至此,孟今一道掌風推開對方,踩著樹飛躍了下去。
少年向後退身,踩在瓦片上,他身姿輕盈,笑意綿綿道:“小娘子迷路了嗎?”
她並不是很想回答,盯著這人,一道火噌噌就竄上了顱頂。索性也不跑了,冷哼一聲,五指握拳朝對方的頸脈處扣去。
拳頭還未接近,在半空被攔截下來。
少年仍是笑容散漫,露出一邊尖尖的虎牙,手裡的一束扇子將她的拳頭輕輕舉起。
拳風撲面,只餘一縷微風將他的髮絲吹拂而起。
見狀,孟今怒目切齒。
“你倒是有趣。”少年沒想到對方會在此地動手。
孟今看著他的臉,越看越氣。他的名字,成了她數十年短暫一生中的視如仇寇。
俗話說女人翻臉比翻書還快,謝青晏想,他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不過眨眼,二人在屋頂上交打起來,踩得琉璃瓦片噼裡作響,孟今一道火符貼腳底,抬腿踢向對方。
少年側身避了過去,一面笑得漫不經心,轉身,扇子截住了孟今的腿,有些意外之色,“小娘子功夫了得。”
孟今正要接近,身後傳來一聲呼聲,她下意識回頭。“小姐,小姐您在哪啊!”
不好,有人來了。她目光一沉,回頭看向某人,冷哼一聲收回腿,眼裡的鄙夷連藏也不帶藏。
少年挑起眉。這麼嫌棄?
“你等著,我下次再來收拾你……反正你今日壞了我的好事,我是不會放過你的!”她惡狠狠瞪過來,一本正經道。
不遠處那少女跑近了,同時還在朝自已揮手大喊,“小姐,小姐是您嗎?天這麼黑了您跑人家屋頂上幹嘛呀!”
孟今不耐地撇了撇嘴,一隻手仍抓著他的扇子,不料少年率先鬆了她,瞧見走近的人,步子翩翩走到房簷邊沿,手作喇叭狀,扶著牆朝外喊道:“都看見了吧?都看見了吧?偷東西還要殺人,還有沒有天理啦!”
“……”孟今青筋暴起。
是本人沒錯了!
她沒忍住一記飛毛腿踹了上去,而後遁著夜色而逃。
三更半夜擅闖聖君寢院,若是被發現乃是重罪。孟今跑的飛快,誰料身後的姑娘不僅沒停,反而還追得更快了:“小姐您等等我,您跑這麼快乾什麼?丫頭快追不上你了!”
謝青晏沒有追上來。孟今安下心,無奈大喊:“我並非你家小姐,你認錯人了!”
姑娘聽見聲音,更為激動,“小姐真的是您!您跑去哪了,我終於找到您了!你三更半夜的怎麼到處瞎跑,丫頭都找不到您!”
“……”
孟今迎著夜色狂奔,幾乎快成了一道風。小姑娘堅持不懈追了一路,如此精神實在動容了她。孟今跑不動了,停下擦了把汗,腹誹:本魔女當真是老了,連個小姑娘都跑不過了。
白衣小姑娘氣喘吁吁跟了上來:“小姐您跑什麼啊,這半夜的,難不成撞鬼了?不對啊,這裡是寒南山,也沒有鬼,累死我了。”
孟今指著自已的臉:“我真不是你家小姐,你認錯人了。”
薛翎神色激動,夜裡的睏倦也被一掃而去:“小姐咱們快回去,您都出來玩了這麼久了,肯定餓了,丫頭今天給您燉了排骨湯,保證您滿意!”
她沒有回答,輕瞥向小姑娘,心生懷疑。如此表現,不像是認錯了。
她記著在柯家時,柯小志說原身是個眼大肚皮小,只能偷錢去養男寵的草包貧民,哪來的丫鬟?
孟今態度轉變,輕咳了一聲,道:“行……行吧。”
買丫鬟養丫鬟,哪樣不需要錢?她掰著手指頭在心裡盤算著,心想原身哪來的錢,不過一會就跟著薛翎走回了這所謂的“家”。
孟今站在門口前,看了眼三面牆,三腳桌,以及岌岌可危的破草房,沉默須臾:“你確定,我們回家了?”
啪嗒一聲,牆上最後一根樑柱斷掉,落下來,將草墊砸出一個深坑。
她懷疑地看向薛翎。這過得什麼鬼日子?
薛翎輕車熟路,鑽入破草房內,從塵灰瀰漫中端出一碗砂鍋,“小姐您快喝,湯快涼了,結塊就不好喝了。”
孟今在外候著,坐在三腳桌前,不敢大幅度動作。大砂鍋裡飄散出縷縷白汽,排骨湯裡落了些細灰,她看了眼道:“你吃了嗎?”
薛翎一拍胸口:“那當然,小姐您放心,我是絕對不會虧待自已的,整整吃了兩大碗呢!”
肉湯裡並沒有肉,漂浮著幾咂菜葉子,有幾片少的可憐的藕片,勝在味鮮肥美,薛翎手藝向來不錯,只是二人日子清貧,想來原身的生活已經窮得揭不開鍋。孟今瞭然,當下節點,要儘快熟悉原身的身份:“一直都是你給我做飯?”
“那是定然。”薛翎撐著桌角,“您整天除了打架鬥毆偷東西鬧事闖禍發瘋啥也不會。”
孟今一口湯噴了出來。
薛翎嘆了口氣,說起來沒完沒了,聲音反而更大了:“要我說啊,大人就說的沒錯,小姐您就是太蠢了,行不起大事,不過打您及笄以來,這些年好了許多,雖然也還是那副德行,丫頭攔都攔不住,不過以前您最是聖母心氾濫,為此在外人那吃了不少虧,丫頭勸也勸不住。”
她眉心一跳。“搬家。”
薛翎一愣,沒反應過來,“小姐您說什麼?”
她拿出地契,道:“搬家。”
“從今天起,住大房子。”
聲音冷冷的,分明什麼情感都沒有,卻又叫人莫名親和。
薛翎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少女模樣仍舊青澀,褪去多年前的玉潤,多出了幾分幾時不曾有的傲氣。綠色的羅裙輕飄飄纏在身上,彷彿隨時都能滑落,整個身軀包裹在裡面,也不過像只單薄的蝶翼,纖細白皙。她鎮定看來,眸底只餘冷靜寡淡。
冷漠算不上,沉穩卻太死氣,她眼底裡有一股薛翎從未見過的靈氣。
她驚喜莫及,扶著三腳桌噌地站起:“小姐您哪來的房契?您哪來的錢買地,難不成又是偷的,您去哪偷了這麼多?不愧是小姐!”
砰的一響,殘桌難以負荷,頭一歪殉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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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
寒南山,昭陽仙府入門考試主場。
孟今盯著手裡的題目出神,毫無動筆的意思。
誰能想到,她堂堂大魔女東山再來,竟正逢外門弟子入考昭陽仙府的第一天?
主場最為寬大,內外都有四百來名弟子守著。每個及腰高的紅木矮桌上,都擺放著一罈濃霧紫燻,散發出迷離的香味,將整個主場罩得霧濛濛的,宛若仙境。
奈何考官眼尖如針。
“那個第三排的,給我拖出去!押令,永生永世不得再入考場!居然在鼻孔裡塞小抄,真當我看不見嗎?!”
考官大人一眯眼,一罈草木灰盒就飛了出去,直挺挺砸在腦袋上。
“不要啊!求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唔……”那人頭上起了個大包,摔得四腳朝天,持著不干擾其他考生的原則,被左右捂著嘴拖了出去。
“……”啪嗒一聲關門聲,沒一個人敢呼吸了。
桌案上疊著九九八十一張試卷,摞成一堆,足足一掌厚,此刻就好比孟今難以跨過的九九八十一難。
她一雙曾把寒南山劈作兩半的手,居然讓她來考試?
孟今苦惱不堪,倒在試卷旁,彷彿被這巨山壓垮了脊樑。她無心關心外面的鬧劇,盯著剩下的五十張卷子發呆。
昭陽仙府的品味還是一如既往地差。鼻間的紫薰香味不僅難聞,還刺得她太陽穴突突跳。她轉了轉手中的筆,打量起四周。
孟今非常不情願。都重生了還考什麼試?
烏漆漆的人頭,統一身著淡藍色門服,腰帶雪白,胸口一塊鎏金牡丹圖刺繡,寓意著“花開富貴”,聖君親自選的,正好是寒南山的門圖。
醜的無與倫比。
唯一有點顯眼的就是此時她前面的這位仁兄正在想盡辦法將剛拿出來的小抄重新塞回去。
所有的一切都和當初一模一樣。孟今嘆了口氣,目光雜糅地看回桌上的試卷。
只是,同樣的考試,卻不再是同樣的那一年,她也不再是孟休危,而是孟今,就連周圍的人都不似當年。
孟今撐著額,興致缺缺。
前世此時,她正屏氣凝神,為了進入內門而全神貫注地答題。
不過現在……孟今冷笑了笑,一把揚了桌上的試卷。
“你在幹嘛?!”坐在最上方的考官大人瞧見這一幕,蹺在桌上的腿險些失了足。
他從懸浮地劍上摔下來,氣得眼不是眼,正要叫人將孟今拖走,孟今直站起來,一把掀了桌:“什麼破筆試,還要本親自來考,去他孃的不考了!”
“……”
現場皆齊刷刷回過頭,下巴哐噹一聲砸在腳上。眾考生不約而同吸入了一口極大的涼氣,以至於太響亮,驚動了外面看守的弟子。
“怎麼長老?”今年監考的是赫赫有名的四長老之一的綠長老。
他原本盤坐在漂浮的長劍上,如今瞪得眼珠子都欲要落地,被闖進來的弟子慌忙扶起,指著孟今咆哮:“放肆!放肆!!!她是哪家的弟子!快去給我把她抓住!老朽……老朽要大卸了她!”
此時的孟今,已經揚了門外的弟子闖了出去。
越過仙門,腳下騰騰雲霧,托起百丈古樹。
枝葉卷著一圈白霧,探出半個稍頂。靈鳥翻飛盤旋,緊隨其後。昂首間,一條紅金火龍破雲而出,捲起驚濤駭浪,白雲翻湧,一躍過仙門,又墜入雲底不見蹤影。
龍鳳同躍。
她一路疾馳,可謂是放縱至極,毫不將寒南山律令放在眼中,看向身後追來浩浩湯湯的弟子軍團,聲音迴盪在雲天霧地,傳遍寒南山的每一個角落:“昭陽仙府的蠢貨們,過了這麼多年怎麼還是這麼沒用,找你們的聖君再好好修煉去吧!”
“……”聲音之大,以至於整個主場的考生都聽得明白,彷彿見到了十幾年以來最為駭人的事件,手中的試卷瞬間索然無味。
“這位牛逼人士是誰......”
“不知道,我記得好像是孟家的牛逼人士......”
孟今俯瞰腳下,將身後的人甩得無影無蹤,輕笑一聲,就掠去得無影。
昭陽仙府炸了。
整個寒南山也炸了。
長老們更是紛紛吐出老血,胸悶氣短。
最重要的是,堂堂昭陽仙府精心挑選出數一數二出類拔萃的精英弟子,竟連這麼個靠後臺的小姑娘也沒追上!
傳出去他昭陽仙府的臉面往哪擱啊!
第二天,全面封鎖訊息,嚴禁任何人出入!
此誠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騷操作,後一腳就被掛在了昭陽仙府的最大告示板上。並配文:新增律令,嚴禁孟家人參與任何內門弟子選拔,永世不得踏入!
很快,這件事就鬧到了聖君那去。
可見之可怖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