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想,”在推開便利店後門時,艾為禮大聲說:“做到一半就扔下店跑掉,好像很說不過去,還是等我交完班再走吧.”
她自己都能聽出來,她的聲音在微微發顫。
車鑰匙和手機雖然在身上,但是艾為禮所有的錢,證件,手機充電器,換洗衣物⋯⋯全都在樓上公寓裡——那一個看見她們來了,就忽然關掉了燈的公寓。
她下午離開時,公寓裡沒有一盞燈是亮著的。
不拉窗簾的屋子裡,採光很好,用不著開燈。
在樓道里聲音落下後,韋羅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
在她緊緊拽了幾下艾為禮的衣服,示意她快點跟自己一起回店裡的時候,艾為禮的目光仍像是陷進了門後黑暗裡一樣,拔不出來。
無論她怎麼看,門後空蕩蕩的幽暗裡,果然都像那個甜膩聲音所說的一樣,“沒有人”。
所以,在她們盯著樓門口,一步一步倒退著離開的時候,也沒有人勸她們回去,沒有人開啟門走出來,跟上她們。
離七點還有不到五分鐘而已了,艾為禮別無選擇,只有繼續撐下去,等到她可以離開、韋羅可以回家的時候。
兩個女人面對面地在空餐桌旁坐了下來,重新回到了老舊電話機的兩側;有好一會工夫,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在她們身旁的玻璃窗外,是一片有如實質般的漆黑,簡直就像是有人沿著便利店,澆灌了一大塊黑沉沉的金屬,把它堵死在裡面了。
寂靜的空氣逐漸積沉下來,壓在她們的面板上,讓人的呼吸都不知不覺變得輕淺了。
被漆黑封堵住的便利店裡,就像是被從世界上割裂後,沉入了深深海底一樣;在這一小塊單獨被壓在深海下的店裡,連氣壓都叫人感到難以呼吸。
“啊,七點了,”艾為禮在第三次看時間的時候,小聲宣佈了一句。
韋羅下意識地朝窗外扭過頭,玻璃窗上那個清楚完整的韋羅的倒影,也朝她扭過了頭;一人一倒影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不知道為什麼,店外仍舊是實體般的漆黑,沒有一點消散的跡象。
這一下,艾為禮連冒險回公寓看情況都不必了。
現在怎麼辦?她不可能真的什麼也不要地走了吧?“鎮上的風俗,是在七點以後才出門活動?”
艾為禮祈求安慰似的問道,“也不是準時就是七點吧,多多少少,早一點晚一點⋯⋯”“對對,”沒想到韋羅反而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又不是開電車,哪有那麼精準的.”
“你這樣抓住我說的每個字不放,真的讓我很放心不下,”艾為禮忍不住說。
“你作為本地人,應該更懂吧……”“現在是吐槽我的時候嗎?我也是第一次——”韋羅及時止住自己,說:“我也是第一次在晚上七點以後還,嗯⋯⋯坐在便利店裡跟剛認識的人聊天.”
她不好把話直接說出來,乾脆手心一翻,往身邊比了一圈。
老電話屏息坐在桌上原處;玻璃上,韋羅倒影的手,貼著她的指尖劃了過去。
艾為禮真的很討厭玻璃上的影子。
從眼角餘光裡,她總覺得影子在她們沒動的時候動了,或者動作比她們的要慢了一點,好像有兩個與她們長得一模一樣的演員,假裝自己是她們的影子,坐在一張放著電話機和可樂的桌子兩旁,模仿著她們的一舉一動,卻又做不到完全同步。
然而每次她看過去的時候,都只有她自己的目光,在同一時間迎上來,看不出倒影有什麼問題。
“十二點的時候,就有人來交班了,”艾為禮迅速轉開眼睛,不再看玻璃上的另一個自己了。
“所以,最多最多,再過五個小時⋯⋯”“或者在那之前,就會有別的客人來,”韋羅雖然話是這麼說,臉色上卻看不出什麼希望。
不知道為什麼,她現在的臉色,比剛才看到灰白裸男的時候還難看多了。
她⋯⋯不會是和自己想到同一件事了吧?艾為禮有點不安地想。
現在明明已經七點多了,圍繞著便利店的異樣卻似乎一點消散的跡象也沒有,這一點根本不符合小鎮上人人心知肚明的暗規則。
可是小鎮上仍然和往常一樣,在按部就班地過著日子——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艾為禮這一個外來因素了。
她破壞了小鎮上的原則,如今被異樣給困在了店裡⋯⋯很有可能,韋羅只不過是恰好倒黴,被她連累了而已。
要不要跟韋羅商量一下?但是任誰被別人連累了,都不會高興的……如果韋羅遷怒到了她的頭上,那接下來就真的是又難受又尷尬了。
“唉,”韋羅嘆了口氣,拿起桌上可樂,“哧”地一聲開啟瓶蓋,嘀咕著說:“怎麼會這樣啊⋯⋯”二氧化碳急速逃逸出罐身的嘶嘶響聲,令艾為禮忽然抬起了頭——她的視野前方,是那隻被舉進了半空、正往唇邊湊去的可樂瓶;餘光裡,也是同樣一個可樂瓶。
玻璃內外,兩個白色的“cocacola”,呈八字型朝兩邊微微倒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究竟想到了什麼,當韋羅手中可樂即將要碰上她的嘴唇時,艾為禮的手臂卻像有了自我意識一樣,突然閃電般撲射出去,一把就將可樂從她手中打飛了,褐色液體長長地在空氣中劃了一個弧——“別喝!”
可樂“咚”地一聲擊在地上;韋羅愣愣坐在原地,空著的手仍停在口邊,肩膀上被數滴可樂濺溼了。
“對、對不起,”艾為禮趕緊說道,“我是不是打到你了?”
“你幹嘛?我喝了付錢還不行嗎?”
韋羅甩著手說。
“不是,”艾為禮迅速瞥了一眼地上咕嘟嘟往外不斷蔓延著褐黑液體的可樂瓶,說:“不是因為錢⋯⋯這個可樂是哪裡來的?”
“不是你拿——”韋羅的話沒說完,就停下了。
“我給你拿的那一罐,你不是喝完了嗎?桌上垃圾都清理掉了.”
艾為禮壓低了聲音,說:“之後你也知道⋯⋯我們一起出去,一起進來,我什麼時候去拿了可樂?你什麼時候去拿了可樂?明明誰也沒有吧?”
她真的很不願意去碰那瓶可樂,卻還是不得不用腳尖稍稍踢了它一下,讓標籤完整地露在了眼前。
“你不要看瓶子,憑回憶告訴我……可口可樂的那一行英文,是往什麼方向傾斜的?”
韋羅轉開眼睛,想了想:“右邊.”
二人目光聚焦於可樂瓶上的時候,那一行字就像是往左歪頭正打量她們的一排眼睛。
“在我們坐下的時候,桌上還是空的,除了電話機什麼也沒有.”
艾為禮說著,有點明白為什麼那一個“高胖男人”要特地回店裡請她喝可樂了。
第一次來店裡買可樂的,應該是真正的本人吧?他看出了可樂瓶上的異樣,就不肯將它買走了;而第二次回店裡的“高胖男人”……“不,你可能記錯了,”韋羅似乎還沒有發現玻璃上的倒影裡,多了一個人。
她皺著眉頭說,“我記得我坐下後見過這瓶可樂,讓我想想⋯⋯”在幾秒鐘以後,她也向玻璃窗慢慢轉過了頭。
韋羅的倒影同樣朝她轉過了頭。
目光與她們二人碰上的,不止有她們自己的倒影。
一個又高又胖、模模糊糊的男人影子,緊緊縮成了一團,正蹲在桌子倒影下,將脖子慢慢探出來了一點。
艾為禮死死咬著自己的口腔內壁,儘量不發出尖叫,迅速往真正的桌子下面一掃——並沒有人。
韋羅騰地跳起來,往後退了兩步,險些撞上背後的貨架;在她急忙反手按住了差點跌落的商品後,她似乎也反應過來了,身旁桌子底下是沒有人的。
緩了緩氣,韋羅才說:“我第一次看見那瓶可樂,是⋯⋯是在那裡.”
她和倒影同時抬起一隻手,指向了桌子。
艾為禮心裡一沉——不對吧?這話不能說吧?她們在坐下的時候,桌上是空的;而韋羅第一次看見桌上的可樂,卻是在窗戶上倒影裡?這不就等於點破了一個異樣嗎?“肯定沒錯,”韋羅低頭看了看腳邊的可樂罐,說:“我先是看到倒影裡的桌子上有一瓶可樂⋯⋯然後我又在桌上看見了它,所以毫不懷疑地就⋯⋯”“韋羅,”艾為禮叫了一聲:“你別說了!”
韋羅卻回報給了她一個苦笑。
“都這個時候了,你覺得我避而不談還有意義嗎?或許我不該提醒你的,我以為我已經講得很隱晦了⋯⋯可是看起來,好像我也已經破壞了小鎮上的原則。
不然,很難解釋我為什麼也會被困在這裡.”
艾為禮看著她,喉嚨彷彿被攥住了。
“對⋯⋯對不起.”
“人生在世,總是逃不掉踩狗屎的時候.”
韋羅沒有看她,彎腰用指尖捏起了可樂瓶,小心地往瓶內看了看。
“不過,你搶著道歉有什麼意義?玻璃是你塗黑的?裸男是你假扮的?狗屎是你拉的?“艾為禮張開嘴,又一次什麼也說不出來——但是這一次的啞口無言,似乎和她以前體會過的都不一樣。
一旦決定放開了說話,韋羅真的是一個很敢說的人。
“這鎮上的屁事,跟你有什麼關係,要說追究責任,明明該怪這一鎮子對不該發生的事視而不見的睜眼瞎。
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她從可樂上看不出名堂,乾脆將它丟進了垃圾桶,說:“所以啊,我謝謝你,你不要好像個急於出名的恐怖組織一樣,一看哪裡有恐怖襲擊,就趕緊聲稱對該事件負責.”
直到足足半分鐘以後,艾為禮才接通了腦子裡的神經。
她從貨架上抓下一包紙,一邊擦著地板,一邊小聲說:“但可能是我連累了你⋯⋯”“那你把這些鬼東西抓出來給我道歉好了.”
韋羅說著,回過身,目光又對上了玻璃窗。
玻璃的倒影上,桌子底下空了。
此刻二人的一舉一動,都忠實而清晰地反應在了玻璃上;它就像一面最普通的鏡子一樣,不管盯多久,二人的倒影也沒有變化。
“我們去收銀臺後坐著吧,”艾為禮實在不願意繼續坐在倒影旁邊,建議道。
她拖過去了一張椅子,二人擠擠挨挨地一起坐在了收銀臺後的狹小空間裡,因為身旁熱乎乎的人氣和肢體,而增加了幾分安全感。
時鐘正好面對著二人,在她們找不到落腳點的焦慮中,慢吞吞地往前走。
等坐下之後,好幾分鐘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艾為禮不由開始產生了自我懷疑:她剛剛真的看見了高胖男人的倒影嗎?韋羅不是什麼也沒說嗎?說不定只是一個標籤印錯版的可樂呢,說不定還很珍貴呢……店裡到處都是商品,她就準保敢打包票,桌上剛才真的沒有可樂嗎?她一時覺得自己有點傻,一時又覺得有點尷尬,一時又不肯繼續否認自己的眼睛了;艾為禮心不在焉地一下下折著那本偵探小說的書角,眼睛總是流連在時鐘上。
“先是你,又是我,看來那瓶可樂真的很想進入人類的身體呢.”
在她身旁,韋羅小聲問道。
“你覺得如果我喝了可樂會怎樣?”
艾為禮一直試著不要去想這個問題;更何況,她也實在沒有答案。
“你別用這種奇怪的表達方式啦,”她說到這兒,感覺身旁的韋羅朝她看了一眼。
等一下,韋羅怎麼知道自己也曾面臨著喝下那瓶可樂的情況……?韋羅的話卻沒有問完。
“如果我喝了可樂,你覺得會出現有以下哪種後果?”
她繼續問道,“一,非常積極的後果;二,比較積極的後果;三,不好也不壞的後果⋯⋯”艾為禮慢慢地,朝緊挨在自己身邊的人轉過了頭。
韋羅的目光迎了上來——她的嘴巴正緊緊地閉著,面色蒼白。
而聲音仍飄蕩在空氣裡,剛開始好像還有點像是韋羅,但隨著它說得越多,聲線就愈發荒腔走板,好像一個過於用力的模仿:“四,比較負面的後果⋯⋯”韋羅忍不住捂住自己嘴巴,一眨也不眨地看著艾為禮,拼命搖了搖頭。
“還是,五,你們都不想看到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