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藍冰冷的河水中,一束來自人間的光芒猶如救生索般從破裂的冰層中丟擲,照在男人早已被嚴寒與缺氧染成青紫色的臉龐上。
男人沒有掙扎,他只是靜靜的任憑身體漸漸融入昏黑而靜謐的河底,畢竟在方才救援落水孩童的行動中他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如今的他早已被透支的體力與刺骨冰冷的河水所織成的羅網捕獲,他幾乎已經失去了對自己四肢的控制權,如今的他將註定成為死神的獵物。
哪怕是源自生物本能的掙扎行為,對男人而言都已經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了。
“找到了嗎?他在哪?”
冰層上方,人群的呼喊與雜亂的腳步在男人的頭頂響起,但不知道是低溫與缺氧或是被水面干擾,那些聲音是如此模糊,就如同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救援終於來了嗎……說起來,剛才推上去的那個小胖子,應該是最後一個落水的孩子了吧……”男人如此想著,但缺氧與寒冷卻正侵蝕著男人最後的意識。
男人憑藉著最後一塊自己能夠控制的肌肉,緩緩抬起頭,陽光躲開人群的遮蔽從冰窟窿裡面滲入,在水中形成一條不可觸碰的光鏈,男人似乎想伸出手去抓住這條如夢似幻的救生索,但可惜的是,這畢竟是鏡花水月,這條無形的繩索如同沙漠中那摻入砒霜的蜜水,如同無邊雪原下的磷火,是被包裝在希望中的絕望。
窒息感如同無形的絞索,每下沉一分都能感受到它套在脖子上的部分在緩緩收緊,漸漸增加的水壓正在一點點擠出胸腔中所剩無幾的空氣。
朦朧中,男人聽到人們在岸邊的喊聲還在繼續,但是不知是人們已經放棄了還是男人快要失去意識,人群的聲音漸漸減小,男人已經快聽不見了。
河水正在從緊咬的牙關裡滲入,冰涼的水刺激著呼吸道。
肺部,一股燃燒般的巨疼扭曲了男人一向溫文爾雅的臉。
往事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現,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第一次將獎狀拿到母親面前母親的笑意,他似乎聽到了自己執教的班級的朗朗書聲,他似乎聞到自己和她山盟海誓那天她身上的丁香花的香味,他似乎感覺到她溫潤的唇與自己的第一次接觸,過往的人生在男人眼前閃現。
男人的嘴角似乎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這就是老人們常說走馬燈嗎?看來自己確實快死了,但很意外,男人並沒有感到什麼恐懼,他只是有些惆悵,有些不甘。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擁有神明,他多希望能祈求神明多給自己一些時間,讓自己為學生們上完最後一堂課,讓自己最後一次為母親捏捏肩膀,或者,最後一次,擁那個與自己共度八年人生的她進自己的懷中,然後向她說一聲,對不起。
只可惜,沒有神明響應男人的許願,唯有無盡的黑暗,漸漸將男人最後的意識吞沒。
冰面上呼喊的人群再也沒法喚醒男人,在重力的作用下,男人的身體,漸漸與黑暗的河床融為一體。
溫暖,令人無比安心的溫暖,那是唯有在母親臂彎裡的孩童才能感受到的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這是男人重新取得意識之後的第一種感受。
“我不是應該死了嗎?為什麼我還能思考?這裡是哪?”
男人感到十分困惑,他並不相信自己當時那種情況下有生還的可能性,寒冷與窒息足夠殺死他一萬次,而作為一個從小受唯物主義教育的他也並不相信什麼死後的世界,但他現在不得不面對自己確實還擁有意識這個根本現實。
男人嘗試睜開眼睛,但黑暗依舊包裹在他的四周,他嘗試著運動一下手腳,但很明顯的是,雖然男人恢復了意識,但對自己的四肢依舊沒能獲得控制權。
“怎麼回事?”
男人對自己的處境感到疑惑,他嘗試著用自己所有能支配的感官去感受這個陌生的環境,終於,在一段時間的適應後,男人獲得了他來到這個陌生世界後的除溫暖以外的第一個有效資訊,他似乎聽見了暴風雪的嘶鳴,以及積雪被踩踏發出的嘎吱聲,還有一陣屬於一名女性的微弱的喘息。
“額…….”男人陷入了沉默,他用盡力氣獲得的資訊並沒能使自己的疑惑減少,反而增加了更多令男人無法理解的事實。
本應該死去的自己重新取得意識,然後身邊有一個在暴風雪中艱難喘息的女人?那我在哪?我現在是個什麼情況?我身邊為啥會有個女人,為什麼我周圍黑乎乎的一片,難道我瞎了?男人的大腦幾乎宕機,他根本無法把現在自己遇到的事情透過邏輯組合在一起,他根本無法透過自己的理性為自己的問題提供哪怕一個標點符號的解答。
“我可能在水下缺氧太久傷到了腦子,現在的一切都是死前的幻覺.”
半晌,陷入混亂的男人只能破罐子破摔,得出一個看似合理的答案的答案來維持自己的理性。
然而男人正想著,一聲劇烈的咳嗽帶動著男人顛簸起來,男人能感覺到身旁那個女人的胸口正在劇烈的起伏。
緊接著是一陣劇烈的敲門聲與一陣他不能理解的陌生語言。
怎麼回事?男人突然感到一陣無奈,這幻覺怎麼還帶劇情的。
但緊接著的一縷亮光與一股寒風湧入男人所在的那個黑暗而溫暖的世界,突如其來的寒風讓男人一陣哆嗦。
很快,男人就發現現在的自己似乎正在被人抱在懷裡,而剛剛那個黑暗而溫暖的世界,其實是目前抱著自己的這個女人用自己的身體為他在這個冰天雪地中構建的庇護所。
突然,男人感覺到一陣失重感,緊接著就是一陣劇烈的震動,恍惚中,男人感覺到那個用自己的身體為自己打造避難所的女人倒下了。
但就算是倒下,抱著自己的女人依然把自己緊緊地抱在懷中,她沒有讓男人受一點傷害,就好像男人是這個陌生女人最重要的珍寶。
男人的腦子似乎陷入了宕機,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很明顯,他並未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很快,一陣老舊的活頁木門被拉開而特有的刺耳響聲佔領了男人的思緒,似乎有人從那個保護他的女人懷中將他抱起來,雖然看不清來者的臉,但還是能依稀辨別那人似乎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裙。
穿著黑色長裙的女人將男人抱起後便回到了她剛才出現的門扉的另一側,與寒冷的室外不同,這個由古老牆面所組成的庇護所是那樣溫暖,男人的耳邊充斥著他所不能理解的語言。
穿著著類似黑色長裙的女人在這裡來來往往,似乎再忙碌些什麼。
到底是怎麼回事,男人越發鬱悶起來。
這是哪?我怎麼在這裡?男人掙扎著張開嘴想詢問一些什麼,然而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一陣陣只屬於嬰兒的啼哭從他的嘴中發出,一股不安頓時湧上男人心頭,他用力揮舞著著自己的手臂,然而他的一切努力都沒有什麼結果,抱著他的黑裙女人似乎察覺到了男人的行動,她低下頭,微笑著看向男人,就像是安慰每一個恐懼的嬰兒般哼唱起男人從未聽過的歌謠。
一陣陣恐懼湧上男人的心頭,現在發生的一切都超過了他的認知,他的思維已經開始逐漸宕機了。
就在男人混亂時,抱著自己的人似乎到達了目的地,男人感覺到移動停了下來,自己被人放在了一處平坦的地方,男人終於有機會看看四周,但接下來的事卻讓他更加崩潰。
無視掉周圍穿著男人從未見過的衣服的人群,男人驚恐的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視角似乎非常矮小,這理應該是隻屬於嬰兒的視角,但這一刻,男人正透過這樣一種他絕對不可能體驗的方式觀察著他周圍的一切。
“到底是怎麼回事?”
男人的理智一度達到瀕臨崩潰的邊緣,太多太多不合常理的事情衝擊著男人快要崩潰的理智,就算把這發生的一切都稱作幻覺,那這幻覺未免也太過於真實,真實到男人不得不去接受這就是他現在所處的現實的情況。
他現在所處的地方似乎是一座教堂,他從未真正去過,只是在電視中看到過類似的場景。
但比起電視中的畫面,這處教堂要破舊的多,刻有天使的浮雕已經被歲月磨損的難以辨認,穹頂上的繪畫也盡數脫落,只留下斑駁的顏料證明那裡曾經存在過神聖的油彩。
包括剛才安撫自己的身影,這並不算大的禮拜堂內三四名修女打扮的女性正忙碌著,她們似乎正在照顧什麼人,懷抱著自己的修女背對著忙碌的人群,男人並不知道她們在做什麼,但能確定的是,這些人的語言不是男人記憶中所熟悉的語言的任何一種,男人並沒能從她們的對話中得到任何像樣的資訊。
然而修女們突然開始躁動起來。
其中最為年長者正用嚴厲的語氣說著些什麼,雖然聽不懂,但男人還是感覺的道,似乎發生了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
修女們的腳步聲變得嘈雜。
終於,隨著懷抱自己的修女轉身,男人終於看到了那個將自己帶到這裡的女人。
那是個漂亮的女人,但她如今卻只能虛弱的躺在禮拜堂的長椅上艱難的喘息著,室外的寒風已經幾乎將她的身體摧毀了,原本也許如同火焰般赤紅的頭髮也如同即將熄滅的柴薪般暗淡下去,她的五官是那樣的精緻,男人只在文藝復興時歐洲藝術家們描繪維納斯時才見過類似的面孔,但可惜的是,長期的營養不良已經讓那副也許曾經美若天仙的面龐乾癟下去,她的生命正在流逝,但男人只能看著,憑他現在的那副身體,他什麼也做不到。
女人似乎也意識到男人正看著自己,她那雙充滿慈愛的妙目與男人隔空對視,不知道為什麼,男人突然感到一絲哽咽,他感覺到似乎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在離自己遠去,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即將失去一件對他十分重要的東西。
赤發女人看著男人,嘴唇微動,似乎是說了什麼,可是男人根本聽不懂,但一股莫名的揪心突然出現在心頭。
女人苦澀的微微一笑,但很快又變為一種釋然,她看著男人微笑著,期待,歉意,欣喜,希望,絕望,無數種感情夾雜在女人的妙目中。
但終究,她的身子實在是太孱弱了,死神漸漸靠近了這個虛弱的女人,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她生命的倒計時。
男人無可奈何,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女人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他無能為力,他如今的身體將他束縛在那,死亡,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死亡發生。
一位年長的修女開始半跪下來,似乎在為死者進行最後的彌撒,吵鬧的陋室突然安靜下來。
不知為何,男人感到一陣不知名的哀傷,分明他與這個女人是第一次見面,但男人卻感覺自己似乎是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他的心中似乎突然被人挖去一大塊,揪心的痛苦作用在他現在如今瘦小的身體上。
他哭了,難以抑制的嚎啕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他只能感覺到自己心似乎在滴血,這具身體與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一抹聯絡,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這個雪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