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瞞得好，當初在遼城，她跟前跟後服待夫人，沒人知道她懷有兩個月的身孕，倒是阿五走了之後，燕王妃派人過來，把她接到都城待小兒落地，這才露了訊息。

燕王府裡又添了個男丁，宋灝先是微愣，緩過神後不禁喜逐顏開。燕王妃見之便把孩兒送到他懷中，且笑著道：

“他的眼睛像你。”

宋灝眯起眼，湊近他的臉細瞧。也許是被嚇到了，小兒突然嚎啕大哭，又扭又推不肯讓他抱。

宋灝蹙起眉，又把他塞回王妃手中，似乎略有不悅。梅雪窺視他的舉止，把手中繡帕絞成一股繩。

“你們幾個別愣著，還不快點送殿下歇息。”

王妃發話，不怒而威。下人連忙鞠身領命，欲送宋灝回房。

一路趕來，宋灝的確累了，吩咐幾句後就先去歇息。他走之後，阿五走到王妃跟前深行一禮，婆子抱著麟兒隨她身後屈膝請安。燕王妃看向她，皮在笑，眼卻無情。

“沒想到還能見到你，真是有緣。”

聽了這話，阿五平靜無緒，一雙眸子直勾勾地對著，清得能反出她的影。

“夫人言重，阿五還得謝夫人不計前嫌，寬宏大量。”

“寬宏大量”四字說得慢且重，一字一頓咬得分外清楚。燕王妃臉一僵，緊接又扯起笑，她似無話可言，便轉身對婢女吩咐：

“替阿五備房，來者即是客，千萬別怠慢了。”

語畢，她入了後宅，梅雪緊隨其後。到了廊下，梅雪悄悄側頭看了阿五半眼，又忙把頭轉回去。

婆子尷尬地扯起笑，也不知說些什麼話中聽。阿五倒無它意，抱過麟兒且笑著道：“嬤嬤快去歇息吧，您也辛苦了。”

婆子點頭，接著就隨阿五一起住進了曉月苑。

一天平靜無緒，到了後夜忽然下起了雨。雨打芭蕉，聲輕如絮語，阿五睡不著，便走到窗前坐著，聽它說了一夜。

雨後的晨微涼，下人們說宋灝要去進宮面聖，一大早就要走。昨夜他沒來，早上也不見影，麟兒見不著爹，把嘴翹老高，嘰哩咕嚕地嚷著。阿五不理他，他便伸出肉肉小手，拽她衣角，伊咿呀呀地叫：“爹……爹……”

孩子雖小，但也認人，知道哪個對他好、哪個最疼他。麟兒對宋灝的依隨阿五割不斷，她只好哄騙小兒別吵別鬧，可今天不知怎麼的，麟兒拗得不像話，又哭又嚎哄也不聽。正拿他沒轍，未想宋灝竟然來了。長袍廣袖，玉帶束腰，一副俊顏如玉所琢。這身耀目的明黃瞬時驅走積沉了一夜的灰。麟兒破泣為笑，伸了手要他抱。宋灝把手中烏木杖給了福佑，隨後張開雙臂就將愛兒抱入懷，也不管他滿臉涕淚會蹭上衣衫。

“昨夜睡得可好？”宋灝輕聲問道，迷離的眸移到她身上，卻又無法聚焦。

阿五持帕拭去麟兒的涕淚，淡淡地回了個“好”字。

宋灝聽後擰眉戲謔道：“這聲音聽來不像好，昨天我太累了，所以沒能過來。”

“想來或不想來都是你自個兒的事，沒必要和我說。”

阿五不冷不熱，話落還翻他個白眼。宋灝湊過去，幾乎把眼貼上她的額，猛瞧了半晌。

“莫非你在吃醋？！”

他笑得狡黠，也有些高興，趁她不注意，偷偷擒了個香吻。

阿五漲紅了臉，連忙抬手把他推開，輕聲嬌嗔：“有人在你也不害臊。”

話落她看向福佑，福佑低頭垂眸，靜得如尊像。

宋灝大笑，親了麟兒幾下把他送到她懷裡。

“我先進宮面聖，回來之後再來看你們。麟兒，你可得乖些。”

他邊說邊摸摸愛兒頭心。麟兒睜大眼懵懂地看著，咧嘴一笑，露出幾顆白白的小乳牙。

火還沒燃上那層薄紙，他依然對麟兒百般疼愛。阿五利落地將小兒交給婆子，讓她抱回房裡，似乎急於藏住麟兒的笑靨。

宋灝走後沒過多久又有人上門，說是王妃請夫人去賞花。雖說是請，而口氣卻像是逼。阿五知道自已躲不了，乾脆換身素淨的衣裳隨婢女過去，走前她特意吩咐嬤嬤看好麟兒，別讓任何人進來。

王妃正在翡翠煙波，此處傍水而築，平臺建於池上，能見池如碧玉，嬌蓮婀娜。可惜此時並非賞蓮佳節，阿五進門，只見到殘荷枯葉，真是一派落寞之色。

婢女輕輕將門合起，隨那一聲輕“砰”，偌大的廳內瞬間靜如佛堂。阿五往深處走去，拐過一道屏風見到了燕王妃。她立於臺上，面朝荷池，聽到阿五請安也沒回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阿五靜候，順便打量起那身鳳尾裙。依舊是紫，紅到極致的紫，裙襬上金銀線、五彩絲繡出了一隻高貴卻又孤單的鳳。

終於王妃回眸，她見到阿五莞爾而笑，不由讓人起了錯覺。不過阿五記得清楚，記得她誣陷她時那張夜叉臉，醜陋、無情，誓要趕盡殺絕的殘忍。可惜的是燕王妃沒能做到，所以阿五還她的笑更為明媚妖豔，猶如一隻落網的妖正在耀武揚威。

的確，燕王妃奈何不了她，隱隱的不甘刻在她眉宇之間，就算笑得再溫婉，也藏不住心中的恨，索興她也不藏了，臉早就撕破，也不怕再扯爛。

“真沒想到，繞了這麼大圈你還能回來。”王妃笑道，聲音透著幾分寒。

阿五直勾勾地看著，雙眼深如幽潭，隨後她嫣然一笑，道：“沒錯，我回來了，不知婉兒可好？”

明明是細言細語，王妃卻像被毒針扎中，不由抖擻，然過了片刻，她坦言：“婉兒重病，回天乏術，那年就已經去了。”

宋灝從不曾提起過，阿五頗為意外，如今身為人母，聽到這番無力之言，同感悲慼。她不禁收起淺笑，垂眸道了聲：“夫人節哀。”

王妃皮笑肉不笑，道：“這兩個字幾乎年年都能聽見，玉崢死時也這般說，可是他人又怎能懂喪親之痛呢？”說話，她眼神一凜，如刀似劍般的犀利。

“他們說玉崢戰死沙場，而我聽到的卻是失足摔死。雖說胞弟惡習難改，但是罪不致死，你說老天為何如此不公？”

她在質問，弦外之音簡而易懂。阿五面色如常，好似從未聽到過“玉崢”這兩個字，過會兒，她笑道：“夫人怎知別人不懂喪親之痛？你可見過血海紅過朝霞？你可見過白骨成山，血肉成牆？我想不懂的人是你，若你懂的話……”

她媚眼一挑，萬種風情，眼波流轉間，似閃過淡淡琥珀金。

“就不會來欺惹我。”

燕王妃一嚇，亂了心中分寸，她似被她的眼釘住，無法動彈，徹骨的寒意趁機爬上後頸，緩慢得磨人心肺。

阿五見之嫣然一笑，極柔極媚。

“不知夫人是否聽過丹蘭？我生在那處，住過玉宮。玉宮宮牆賽雪，宮頂上嵌滿瑪瑙翡翠，瞧，這株寶石梅里的紅玉便是產自丹蘭。曾經父王問我想要什麼樣的駙馬，那時我還小，不懂何為駙馬，只回他‘自已喜歡的’。沒想多年之後，一間狹小的房、一張供人歇憩的榻椅就能將我奪去。呵呵，你說老天為何如此不公？”

王妃聽後一陣臉紅一陣臉白，抿緊雙唇沒有回話。阿五笑了笑又道：“我的命真沒夫人好，你是堂堂正正娶來的王妃，而我不過是隨意恣玩的奴。當初你我相遇，我就說過只問王爺討樣東西，討到就會走，而你卻視我如虎狼，不惜用自已骨肉陷我於不仁不義，夫人為何如此？阿五可從未惹你。”

王妃側過身，不再看她。阿五有意迎到她面前，繼續道：“我不會搶夫人的東西，不過這也得夫人明白才是。令弟死於非命，阿五並不知，夫人莫像上次，借勢把此事算我頭上。”

良久，王妃終於緩過神，她似沒被她嚇到，輕蔑地嗤聲一笑。

“阿五誤會了，我早當你是燕王府的人，王爺寵你是你的福份，我替你高興還來不及。不過你一言一行得守婦道，燕王府可不是烏煙瘴氣的地方。有句老話說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哎呀，我想起你兒好像早產了一個多月，不是嗎？”

一記反將，王妃佔得上風，阿五差點被她刺破，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緊。

“夫人什麼意思？阿五不明白。”

王妃哼笑，道：“你這麼聰明，怎麼會不明白？既然如此，我就說清楚些……”

話還未完，忽然響起急促叩門聲，燕王妃收了後半句話，轉身前去開門。門外站著福佑，他焦聲似火，道：“殿下從宮裡回來了，面色很是難看。”

“怎麼？出事了嗎？”她壓低聲問，福佑為難地撓下頭，回道：“聽說周王派人來求和，陛下答應了。王爺被收去兵權，以後就留在都城不去平洲了，也不知是好是壞。”

王妃喜不自禁，脫口而出：“當然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