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月光,冷清地懸掛在沒有星星的夜空中。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從豪宅外傳來,詹鐸開啟門,段臻滿臉疲憊地走進房間,一頭栽在沙發上。
詹鐸接過她的外衣:“今天回來得早呀?”
段臻在沙發上解著釦子說:“別提了,劇團突然停電,嚇死人了.”
詹鐸的笑容像機器一樣:“快歇一歇吧,我給你倒杯水晶可樂.”
明亮的燈光下,詹鐸將水晶可樂穩穩地傾灑在玻璃杯中,他的動作極為精準,沒有一滴液體濺到桌上。
段臻一邊大口喝下,一邊憂心忡忡地說:“我總覺得,我姐姐發現咱們的事了.”
詹鐸正襟危坐在茶几前,他思考了一陣,信誓旦旦地說:“不可能,我的技術不會有疏漏.”
段臻還有些不服氣:“那可是五年的記憶啊,都被你修改掉了,總會有和現實矛盾的地方吧?”
詹鐸搖晃著玻璃杯中的吸管,由於光的折射,吸管在水中變得彎曲。
這一刻,他終於講出了記憶科學的第三大公理——“記憶就像光的折射,人們習慣沿著直線尋找光源,可光是會拐彎的,就像這吸管本來沒彎,但眼睛告訴我們它是彎的,所以我們選擇了相信眼睛.”
“同理,人們習慣跟著感覺回憶往事,但記憶是會被扭曲的,所以我們往往選擇了更容易接受的版本.”
詹鐸低沉的聲音頓挫有力:“這個世界上,多數人的記憶都是虛假的,人們只能憑感覺迴圈著過往的幻象。
我只是把你姐姐的幻象放大了而已.”
段臻一言不發地盯著彎曲的吸管,顫抖的雙手彷彿能將玻璃杯捏碎。
她慢慢抬起頭,閃爍的目光充滿了震驚和恐懼:“你真是個可怕的人.”
詹鐸的表情波瀾不驚,他從容地回答:“不,我只是一個純粹的人.”
段臻頓覺腦中一片眩暈,彷彿骨骼像紙片一樣在身體裡飄搖,她輕輕地問:“那你,你還會回到我姐姐身邊嗎?”
詹鐸不屑地撇了撇嘴:“我記得我說過,我喜歡你姐姐的長相,喜歡你的性格,所以你對我來說才是最完美的選擇.”
一瞬間,兩行清澈的淚水從段臻眼角墜下,又沿著臉頰一往無前地彈向地板。
詹鐸皺了皺眉:“今天是怎麼了?”
他為段臻擦掉眼淚,不知該如何安慰。
隨後,詹鐸拿出了一個乳白色的筆記本:“別再想你姐姐的事了,我正在規劃記憶科學的未來,下一項技術足以改變世界的格局,你猜猜看,這是什麼?”
段臻面無表情地望著筆記本,幾秒後,她看了看天花板上精緻的圖案,閉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突然,她像拎起鐵錘一樣重重拿起水筆,信手拈來、筆走龍蛇地寫下一個漢字。
段臻眼睛裡浮現出一種可怕的血紅色,猶如暴風雨來臨前的最後一抹斜陽:“認識這字型嗎?”
看到那入木三分的筆畫,詹鐸立刻嚇得站了起來。
只見本子上寫著一個劍拔弩張的“鍾”,最後一筆長長的懸針豎像一把利刃,一直刺到紙張盡頭。
詹鐸非常清楚,這筆鋒在世間只屬於一人。
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警惕的眼神透過光滑的鏡片說道:“嫿瓊,是你嗎?”
窗外,無盡的黑夜吞噬著萬家燈火,肅殺的戾氣,蔓延在黯淡的別墅之間。
鍾嫿瓊的心裡彷彿被蒙上了一層霜,她再也抑制不住這刺骨的憤怒與哀傷,不顧滿臉淚痕咬著牙大聲喊道:“原來是你!果然是你!你曾是我的戀人,又愛上了我妹妹,不僅如此,你們還聯手修改我的記憶,想把這件事永遠掩蓋掉!我說的對不對!”
輝煌的客廳如死水般沉寂,水晶可樂的氣泡從杯底向上竄去,它們窮盡一生只為浮出水面,卻在拋頭露面的瞬間,爆裂在無聲的空氣裡。
最可怕的不是找不到真相,而是塵埃落定後的淒涼。
直到這一刻,詹鐸依然沒有慌亂,甚至沒有愧疚,他像古樹一樣在原地紋絲不動,沉著地說:“是的,就是我做的,對不起,如今木已成舟,未來我會給你公平的補償.”
鍾嫿瓊拿起水晶可樂直接潑到他臉上:“詹鐸你還要臉嗎?”
而詹鐸只是泰然自若地擦掉水珠,用低沉的聲音繼續說道:“辱罵無益,今天你騙進來的目的,不是分清事實,不是索要賠償,更不是要打擊報復,你只想來討個說法,我講得不錯吧?”
說完,詹鐸居然和平常一樣再次倒了兩杯飲料,依然動作平穩,沒有一滴飛濺的液體。
在進門前,鍾嫿瓊依然抱有一絲善良的幻想,希望一切只是自己的敏感多慮,但此刻,無論她多麼不願承認,愛情與親情的雙重背叛正戳得她脊柱發涼。
她多想扎進枕頭裡放聲大哭,又多想站在街邊高喊怒罵,可是,不是現在,就算內心早已山崩地裂,也決不能讓這渣男看穿。
是不是表現得毫不在意才是絕地反擊,是不是偽裝出無情無義才能勢均力敵。
鍾嫿瓊雙腿發力,努力讓自己一如既往地站穩腳跟,將淚水倒灌在心裡,醞釀著誓死一搏的衝動。
詹鐸喝下濃烈的汽水,冰冷的表情滲透著凍結歲月的寒意,他的語氣舒緩平靜,卻顯得那樣不容置疑:“首先我要你明白,我從來都不是你的敵人,甚至為了你好,才修改你的記憶。
你先別急著反駁我,因為立場會矇蔽人的智慧,我會從最客觀的角度,把你一切都告訴你.”
詹鐸:“你們姐妹相認一年後,我和段臻開始偷著交往,而你並不知情。
但有一天,你和同事因公外出,無意間在地鐵口撞見了我們,你當即情緒失控,拔腿離開,卻遭遇了車禍,這是你的第一次失憶。
從那以後,你記得我,卻不記得和你妹妹有關的一切,你只覺得世界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人,奪走了你擁有的全部,取代了你活著的位置,你的妄想症也由此激發.”
八點的鐘聲悄然響起,幾聲犬吠從遠處傳來,迴盪在麻木的房間裡。
詹鐸:“你無法想象,你那時多麼自暴自棄,你在一個小屋子裡整夜畫漫畫,無心工作,無心生活”鍾嫿瓊坐回沙發上,將飲料艱難地嚥下:“我想起來了,一條金魚,長著一雙翅膀,是段臻舞團的標誌,叫什麼……小飛魚藝術中心,但我偏要把它畫成殺手的圖騰,因為我恨你,恨你們兩個!”
詹鐸搖了搖頭:“恨就恨吧,在所難免。
可你必須知道,那段時間你已經頹廢得無法繼續生活了。
大約兩個月前的夜裡,你昏倒在路邊,我和段臻找到了你,我們都不想讓你如此毀掉,於是,我做了我最擅長的事:修改你的記憶.”
一向冷靜的詹鐸漸漸加大了音量:“世界上最重要的是結果,最不重要的就是真相,我可以是神,也可以是鬼,你自行判斷,我不干涉。
但你想過沒有,你的記憶被我修改後,你走出了失戀,堅持了夢想,幫助了朋友,原諒了情敵,從此開啟了充滿光明的未來,和以前截然不同!所以!你自己說,從結果來看!我,是不是為了你好!”
鍾嫿瓊不想再和詹鐸爭辯了,她孤獨地站起身,只想遠遠甩開那張戴眼鏡的長臉。
不知不覺中,她又一次站在照片牆前。
鍾嫿瓊忐忑地問:“這些照片,有的,是我們對嗎?”
詹鐸沉默了一陣:“是的,一半以上都是我們.”
鍾嫿瓊撫摸著一張在遊樂場拍下的合影,幽怨地說:“我記得這天,看來……在……在過山車上,曾經捨命救我的人也是你?”
詹鐸看著鍾嫿瓊的背影點了點頭:“是我,那天我還給你講過山車的安全係數,我講得可好了,你還記得嗎?”
鍾嫿瓊用手捂住雙眼,她本不想再讓詹鐸看到一滴眼淚,可如今淚水實在是忍不住。
她低聲啜泣著,又蹲下身,手臂無助地拍打著膝蓋。
終於,她靠在牆角不顧一切地哭了出來,重新變回一個受傷的小女孩。
痛徹心扉的哭聲迴盪在每一張合照前,鍾嫿瓊嗓音滿含著悽切的沙啞:“那年,你,為什麼救我?那時你愛我對嗎?”
詹鐸的神態依然像一塊冰:“是的,那年我很愛你,這是事實,就算我死在那,也不後悔。
但是,愛情只是人腦中的程式,我救你,是執行我該做的事,後來我離開你,也只是程式的更替,僅此而已.”
理智,理智,寒冷而絕情的理智。
鍾嫿瓊越哭越委屈,越哭越傷心:“你們一個是我男朋友!一個是我妹妹!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做?如今你們都離開我了,但把我的記憶還給我好嗎?不然我人生中最珍貴的幾年就真的什麼也不剩了!你是怎麼做到的!我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詹鐸坐到鍾嫿瓊身邊,遞給她一張紙巾:“我刪除了你五年的記憶,又讓你醒在一家普通醫院。
這樣你只認為自己失憶了,喬裕姍也能順理成章地接你.”
鍾嫿瓊擦著淚水:“然後你就在我腦袋裡裝了一個新的故事!這就是你幫我的方式嗎?”
詹鐸婉轉地告訴鍾嫿瓊,修改記憶不是輸入劇情,甦醒雪球會根據患者在不同時間節點的感覺,自動尋找新的記憶。
鍾嫿瓊的大腦選擇了妄想症的遺留片段,然後重組所有資訊,再不斷合理化,最終生成一個她最願意接受的版本,一個她更傾向於相信的人生軌跡而醫護人員只是負責操作儀器,設定一個輪廓,催化一下進展。
詹鐸望著窗外長嘆一聲,然後說道:“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改變了記憶,就能改變未來。
如果你未來能變得更好,無論是否和我相關,都是件好事.”
但不料鍾嫿瓊在哭過之後竟脫口而出道:“可我發現我還愛你.”
就在這時,“吱嘎”一聲,門開了。
段臻錯愕地看著詹鐸和鍾嫿瓊,立刻猜到發生了什麼。
鍾嫿瓊已顧不了那麼多了,她毅然決然地站起身,當著段臻的面問詹鐸:“你還愛我嗎?”
段臻故作鎮定地看著未婚夫,努力藏住內心的高度緊張。
聚光燈下,詹鐸高高瘦瘦的身體像一尊雕像,儘管早已知曉解答,可向來理性的他,也在尋找著自己最不擅長的措辭。
照片牆前傳來詹鐸低沉的聲音:“對不起了,嫿瓊,希望你找到更好的人.”
鍾嫿瓊心裡清楚,感情碎裂後,往往不是放不下,只是不甘心。
留在原地已毫無意義,她拎起揹包快步離開。
段臻想拉住她,卻被狠狠推到一邊。
“你滾!我不認識你!”
鍾嫿瓊大聲罵著,重重摔門而去。
空虛的夜幕下,鍾嫿瓊一邊哭著,一邊在街上飛快地奔跑。
梧桐樹婆娑的暗影,點綴著狹窄的徐匯老街,衣著華麗的模特在廣告牌上賣弄著傲人的身姿,電影院前懸掛著成龍和金喜善新片《神話》的巨大海報。
但此時世間萬物皆淪陷為虛化的背景,茫茫人海,漫漫星河,無人在意她心中坍塌的模樣。
詹鐸和段臻在家中進行著不為人知的對話。
段臻:“她都知道了?”
詹鐸:“對的.”
段臻:“包括我們修改她記憶的真實目的嗎?那才是最大的秘密.”
詹鐸:“當然不包括,我自有分寸.”
段臻:“算了,我們快去找她吧,今天回家時,總覺得怪怪的,好像有人在跟蹤我.”
於是,詹鐸和段臻一起走出了家門,出發前,段臻還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玫瑰色的錢包。
不遠處的人工河畔,鍾嫿瓊身心俱疲地扶著路燈,此刻潺潺細流在橋下蜿蜒而過,像一把漸漸流失的鑰匙,將她徹底鎖在世界邊緣。
過了一會,詹鐸和段臻的身影也漸漸浮現,鍾嫿瓊俯視著黑夜中的波紋,麻木地說:“離我遠點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了.”
尷尬的沉默,包裹著三顆迷茫的心靈。
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巴掌大小的銀色球體正從遠處悄悄滾來。
“球狀炸彈!”
段臻大叫道。
詹鐸當即將那索命之物踢向河裡,緊接著,他一手抱住段臻,一手抱住鍾嫿瓊,將她們同時壓在身下。
隨著一聲巨響,大量水流如噴泉般射到空中。
顫抖的大地上,詹鐸掙扎著抬起頭,卻看到了拉力戰神越野車的防撞護甲。
冰窟鬼從車上跳下,叼著一根菸,邁開氣勢洶洶地步伐。
段臻懊悔地跺著腳:出行匆忙,未帶長鞭,倘若赤手空拳,正面交鋒,自己絕不是他們的對手。
晚風席捲著枯萎的落葉,詹鐸吃力地站起身,伸出手臂,用瘦弱的身軀擋在雙胞胎前,他嚴肅地高喊道:“你們快跑,我拖住他們!”
也許,一切仍是程式,男人必須在危難關頭保護女人,這是詹鐸腦中程式碼的命令。
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科學家,再次冒著性命危險,執行了自己認為正確的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