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曲知縣戴孟雄在五峰觀山門外下了轎,望著漫天風雪,他不由得朝手裡哈了口氣,使勁兒搓著。
錢糧師爺楊乃文和衙役們緊跟在後面,都冷得縮了脖子。
楊乃文說:“老爺,您這可是九上五峰觀了!這麼冷的天!我看這傅山也太假清高了!”
戴孟雄悄聲兒道:“不可亂說!皇上的旨意,我也是沒有辦法啊!”
戴孟雄吩咐大家不要多嘴,恭恭敬敬地走進三清殿。
道童見了,忙進去傳話。
傅山正在寮房內提筆著書,聽了道童通報,便說:“你照例說我病了!”
道童回到三清殿回話:“戴老爺,我師傅一直病著哩!”
戴孟雄笑道:“我早猜著了,你們師傅肯定還是病著,我特來探望!”
道童說:“戴老爺,我師傅吩咐,他需獨自靜養,不想別人打攪!”
楊乃文忍不住了,道:“你們師傅架子也太大了吧?”
戴孟雄回頭責罵楊乃文:“老夫子,你怎敢如此說?傅山先生名重海內,皇上都成日價惦記著他!去,看看傅山先生去.”
戴孟雄說著徑自往裡走,道童阻擋不住。
來到傅山寮房,見傅山身背朝外,向隅而臥。
戴孟雄走到床前坐下,問道:“傅山先生,您身子好些沒有?”
任戴孟雄如何說,傅山就像睡著了似的,半句話也不答。
戴孟雄忍住滿心羞惱,說:“戴某慚愧,我這監生功名是捐來的,傅山先生自然瞧不起。
可我治縣卻是盡力,傅山先生應是有所耳聞。
百姓自願捐建龍亭,把《聖諭十六條》刻在石碑上,用它來教化子孫萬代。
我想這在古往今來都是沒有的事兒!我不算讀書人,咱山西老鄉陳廷敬大人算讀書人吧?您也知道,正是陳廷敬大人在皇上面前舉薦您。
皇上可是思賢若渴啊!”
傅山仍紋絲不動睡著,風吹窗紙啪啪作響。
這時,一個衙役慌忙進來說:“戴老爺,外頭來了頂八抬大轎,幾十個人,聽說是欽差!”
戴孟雄聞言驚駭,立馬起身,迎出山門。
原來是陳廷敬一到陽曲,就徑直上五峰觀來了。
珍兒、劉景、馬明等隨行,另有轎伕、衙役若干。
珍兒男兒打扮,像個風流公子。
陳廷敬掀開轎簾,戴孟雄跪地而拜:“陽曲知縣戴孟雄拜見欽差大人!”
陳廷敬問:“哦,真巧啊。
起來吧。
你就是陽曲知縣戴孟雄?”
戴孟雄回道:“卑職正是!”
陳廷敬說:“我要獨自會晤傅山先生,你們都在外候著吧!”
陳廷敬獨自進了傅山寮房,拱手拜道:“晚生陳廷敬拜會傅山先生!”
傅山慢慢轉身,坐了起來,怒視著:“陳廷敬,你在害我!你要毀我一世清名!”
陳廷敬笑道:“皇上召試博學鴻詞,我是專門來請先生進京的。
您我一別近二十年。
這些年,朝廷做的事情,您也都看見了.”
傅山冷冷一笑:“我看見了!顧炎武蹲過監獄,黃宗羲被懸賞捉拿,我自己也被官府關押過!我都看見了!”
陳廷敬說:“此一時,彼一時。
現在朝廷也要召顧炎武、黃宗羲他們應試博學鴻詞.”
傅山話語雖然平和些了,鋒芒卻很犀利:“清廷的算盤,天下有識之士看得很真切。
剛入關時,他們想利用讀書人,便有那錢謙益等無恥之輩,背棄宗廟,甘當二臣。
可是到了順治親政,自以為天下穩固了,就開始打壓讀書人。
錢謙益等終究沒有落得好下場,自取其禍。
如今清廷搞了快四十年了,皇上發現最不好對付的還是讀書人,又採取軟辦法,召試什麼博學鴻詞!我相信顧炎武、黃宗羲是不會聽信清廷鼓譟的!”
陳廷敬說:“傅山先生,晚生知道您同顧炎武交往頗深。
顧炎武有幾句話,我十分贊同。
他以為,亡國只是江山改姓易主,讀書人不必太看重了;重要的是亡天下,那就是道德淪喪,人如獸,人吃人.”
傅山道:“這些話貧道當然記得,二十年前你就拿這些話來遊說我.”
陳廷敬說:“晚生矢志不改,還是想拿這些話來說服您。
帝王之家籠絡人才,無可厚非。
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讀書人進入仕途,正好一展抱負,造福天下蒼生!”
傅山說:“我不知道在你陳廷敬眼裡,陽曲知縣戴孟雄算不算讀書人。
他花錢買了個監生,又花錢捐了個知縣。
他大肆鼓譟建什麼龍亭,對上粉飾太平,對下勒索百姓!”
陳廷敬道:“我這次回山西,正是兩樁事,一是敦請傅山先生進京應試博學鴻詞,二是查訪龍亭一事.”
傅山笑道:“皇上真是大方,為我這病老之軀,派了個二品大員來!不敢當!”
陳廷敬說:“傅山先生,我因為反對建龍亭,已被降為四品官了.”
傅山心裡似有所觸,卻不動聲色,冷眼打量陳廷敬的官服,原來真是四品了。
陳廷敬的官聲,傅山早有所聞,心裡倒是敬重。
只是進京一事,關乎名節,斷斷不可應允了。
五峰觀外,戴孟雄見天色已晚,甚是焦急。
見珍兒從觀裡出來,戴孟雄上前問道:“這位爺,眼看著天快黑了,是否請欽差大人下山歇息?”
珍兒說:“戴老爺先回去吧,欽差大人說了,他就把五峰觀當行轅,不想住到別的地方去了.”
戴孟雄心裡犯難,卻不敢執意勸說,只好先下山去了。
當夜,陳廷敬同傅山相對傾談,天明方散。
第二日,陳廷敬用罷早餐,準備下山去。
傅山送陳廷敬到山門外,說:“陳大人,咱倆說好了,您如果真能如實查清建龍亭的事,我就隨您去京城!”
陳廷敬笑道:“請您去京城,這是皇上旨意;查訪建龍亭的事,這是我的職責。
兩碼事.”
傅山道:“可是我去不去京城,就看您如何查訪建龍亭的事.”
陳廷敬說:“好吧,一言為定!”
傅山拱手道:“絕不食言!”
陳廷敬下山便去了縣衙,戴孟雄要陪他去鄉下看龍亭。
出了城,陳廷敬撩開轎簾,外面不見一個人影,心裡甚是奇怪。
楊乃文緊跟在陳廷敬轎子旁邊,老是衝著劉景笑,樣子很是討好。
劉景看著有些不耐煩,說:“楊師爺,你得跟在你們縣太爺後邊,老跟著我們幹什麼?”
楊乃文笑道:“庸書怕你們找不著路.”
馬明也忍不住了,道:“你到後面去吧,前面有人帶路,多此一舉!”
楊乃文覺著沒趣,這才退到後面去了。
劉景這才隔著轎簾悄聲兒同陳廷敬說話:“老爺,那年您去山東,沿路百姓跪迎。
這回可好,怎麼不見半個人影?”
陳廷敬掀開轎簾,再看看外面,點頭不語。
珍兒說:“那會兒我們老爺見百姓跪道相迎,十分高興。
我真以為您是個昏官哩!”
陳廷敬笑了起來,說:“要不是我命大,早被你殺了!”
珍兒笑道:“我就知道您會記恨一輩子的,人家死心塌地地跟著您,就是來贖罪啊!”
說得陳廷敬哈哈大笑。
走了老半日,仍不見半個人影。
陳廷敬越發覺著蹊蹺,便吩咐道:“鳴鑼!”
大夥兒都覺得奇怪,不知老爺打的什麼主意。
劉景說:“老爺,一個人都沒有,用不著鳴鑼開道啊!再說了,老爺您也不喜歡張揚.”
陳廷敬道:“聽我的,鳴鑼開道.”
劉景同馬明對視片刻,只好遵命。
一時間,咣噹咣噹的鑼聲響徹原野,驚起寒鴉野雀,天地之間更顯寂靜。
路旁的村舍仍悄無聲息,不見有人出來探望。
楊乃文悄聲兒問戴孟雄:“戴老爺,欽差大人這是玩什麼把戲?”
戴孟雄聽著鑼聲,心裡也發慌,只得掩飾道:“欽差出巡,鳴鑼開道,理所當然.”
陳廷敬放下轎簾,不再注意外面,聽憑鑼聲咣噹。
沿路走了幾十裡地,鑼聲不停地響,只偶爾驚起幾聲狗叫,就是不見有人出來瞧個熱鬧。
陳廷敬心裡明白,戴孟雄早叫人到下面打過招呼了。
聽得有人招呼說到了,轎便停了下來。
陳廷敬掀起轎簾,叫劉景停止鳴鑼。
陳廷敬整衣下轎,抬眼望見寒村一處。
戴孟雄也趕緊著下了轎,一個年輕轎伕伸手攙了他,說:“爹,您慢點兒.”
陳廷敬甚是奇怪,問道:“怎麼冒出個喊爹的?”
戴孟雄回道:“這個轎伕,就是犬子戴坤.”
陳廷敬打量著戴坤,二十歲上下,眉眼確似其父,便道:“年紀輕輕,正是讀書的時候,怎麼來抬轎?”
戴孟雄恭敬道:“回欽差大人話,卑職家裡並不寬裕,請不起先生。
況且縣衙用度拮据,我讓犬子來抬轎,也省了份工錢.”
陳廷敬點點頭,說:“國朝就需要你這樣的清官啊!”
戴孟雄笑道:“欽差大人,為官清廉,這是起碼的操守,不值得如此誇獎.”
陳廷敬望著戴坤,很是慈祥,說:“不過讀書也很要緊,不要誤了孩子前程.”
戴孟雄道:“看看再說吧。
等幾年,陽曲百姓的日子越來越好了,再讓犬子去讀書吧.”
陳廷敬點點頭,不再多說。
戴孟雄領著陳廷敬往村子裡走,說道:“百姓要是知道朝廷欽差巡訪,肯定會跪道相迎。
百姓可愛戴朝廷啦!可卑職知道,欽差大人討厭擾民,就沒事先讓百姓們知道!”
陳廷敬點頭笑笑,心想一路上銅鑼都快敲破了,鬼都沒碰著一個,陽曲百姓不會都是聾子吧?陳廷敬把話都放在肚子裡悶著,只拿眼睛管事兒。
戴孟雄邊走邊說:“欽差大人,這就是頭一個建龍亭的村子,李家莊.”
陳廷敬早看出這個村子氣象凋敝,並不顯得富裕,便問:“怎麼個由來?誰首先提出來的?”
戴孟雄說:“村裡有個富裕人家,當家的叫李家聲,獨自出錢,建了龍亭.”
戴孟雄說罷,便吩咐衙役快快進村叫李家聲出來迎接欽差大人。
陳廷敬聽了並不多說,暫且敷衍著:“哦,是嗎?”
戴孟雄領著陳廷敬走過村巷,忽見一大片宅院,心想這肯定就是李家了。
果然有位中年漢子跑出門來,跪伏在地上,叩首道:“草民李家聲拜見欽差大人跟縣官老爺!”
“李家聲免禮!”
陳廷敬說罷回首四顧,居然沒見一個人出來觀望。
李家聲爬起來,低頭道:“請欽差陳大人、戴老爺屈就寒舍小坐!”
陳廷敬覺著奇怪,問道:“李家聲,你怎麼知道本官姓陳?”
戴孟雄出來圓場說:“欽差大人是當今山西在朝廷做得最大的官,您只要踏進山西,百姓誰人不曉啊!”
陳廷敬說:“你不是說不敢讓百姓知道我來了嗎?”
戴孟雄答話牛頭不對馬嘴:“卑職平日出來,也不敢驚動百姓,這都是跟欽差大人您學的.”
楊乃文忙附和道:“我們戴老爺平日暗訪民間,布衣素食,很得民心啊!”
陳廷敬含糊著點頭,進了李家大院。
劉景不經意回頭,見不遠處有戶人家的門開了,一個小孩跑了出來,奇怪地看著外面。
一個婦人忙追出來,抱著小孩慌忙往裡跑,頭也不敢回。
進了李家大門,繞過蕭牆,但見裡頭疊山鑿池,佳木蔥鬱,樓榭掩映,好生氣派。
池塘裡結著冰,隱約可見殘荷斷梗。
想那夏秋時節,李家這園子必定是江南勝景。
李家聲卻連聲道:“寒舍簡陋,委屈欽差大人了.”
陳廷敬不說話,只隨李家聲往裡走。
走過這大大的園子,這才到了李家正堂。
陳廷敬想這李家真是奇怪,有錢人家通常都把園子藏在後邊兒,他家卻進門就是園子。
進了客堂,李家聲恭請客人上座。
下人低頭過來上茶,垂手退下。
陳廷敬抿了口茶,說:“李家聲,你們戴老爺說,你自家出錢建了龍亭,把皇上《聖諭十六條》刻成龍碑,本官聽了很高興.”
李家聲拱手道:“草民我能安身立命,鄉親們能和睦一家,都搭幫了《聖諭十六條》,它好比堯舜之法,必定光照千秋!”
戴孟雄說:“稟欽差大人,這個村子十六歲以上,七十歲以下,無論男女,都能背誦《聖諭十六條》.”
陳廷敬似乎饒有興趣,說:“是嗎?李家聲,你背來我聽聽.”
李家聲稍稍紅了臉,道:“欽差大人,草民這就背了。
一、敦孝悌以重人倫。
二、篤宗族以昭睦鄰。
三、和鄉黨以息爭訟。
四、重農桑以足衣食。
五、尚節儉以惜財用。
六、隆學校以端士習。
七、黜異端以崇正學。
八、講法律以儆愚頑。
九、明禮讓以厚風俗。
十、務本業以定民志。
十一、訓子弟以禁非為。
十二、息誣告以全良善。
十三、戒匿逃以免株連。
十四、完錢糧以省催科。
十五、聯保甲以弭盜賊。
十六、解仇忿以重身命.”
李家聲搖頭晃腦背誦完,討賞似的望著陳廷敬笑。
陳廷敬稱讚幾句,問道:“聖諭說,完錢糧以省催科,你們村的錢糧都如數完清了嗎?”
李家聲道:“回欽差大人話,我們村的錢糧年年完清,沒有半點兒拖欠!”
陳廷敬回頭望望戴孟雄,戴孟雄忙說:“欽差大人,卑職正要稟報。
這個村,全村錢糧都是由李家聲代交的,因此年年都不需官府派人催繳.”
楊乃文忘了規矩,在旁插話:“庸書這個錢糧師爺當得最是輕鬆,不像別的縣,成日帶著衙役走村串戶,弄得雞飛狗跳!”
陳廷敬頓時來了興趣:“啊?這倒是個好辦法啊!朝廷平定雲南,最要緊的就是籌集軍餉。
如果各地都依這個辦法,就不會有稅銀拖欠之事.”
戴孟雄道:“回欽差大人,陽曲縣已有三分之二的村用了這個法子,往後我想讓全縣各村都按這個法子來做。
自從卑職到陽曲任職,銀糧年年都是如期如數上繳.”
陳廷敬說:“戴知縣,你們完錢糧的辦法比建龍亭更好。
朝廷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完錢糧。
打仗是要花錢的啊!”
戴孟雄道:“卑職把這個完錢糧的辦法叫做大戶統籌。
原打算等明年全縣通行之後,再上報朝廷。
而建龍亭不太繁瑣,簡單易行,已在全縣推開了.”
陳廷敬頓時驚了,問:“怎麼?已在全縣推開了?你在疏請上不是說百姓有此願望,奏請朝廷恩准嗎?”
戴孟雄忙低了頭說:“百姓熱忱頗高,卑職不好潑冷水啊!”
陳廷敬心裡不快,說:“我過後再同你切磋此事。
先去看看龍亭吧.”
陳廷敬等隨李家聲往李家祠堂去。
戴孟雄見陳廷敬臉色不太好,心裡甚是忐忑。
他知道朝廷沒恩准,擅自建了龍亭,追究起來是要治罪的。
祠堂正對面有塊空坪,長有一棵古槐,古槐旁邊便是龍亭。
亭有八角,雕樑畫棟,飛簷如翅。
亭裡面立有雕龍石碑,上刻《聖諭十六條》。
陳廷敬圍著龍亭轉了幾圈,細細看了碑刻,說:“亭子修得不錯。
李家聲,修這個龍亭花了多少銀子?”
李家聲回道:“兩百多兩銀子.”
陳廷敬又問:“全村多少人,多少戶?”
李家聲答道:“全村男女老少二百三十二人,四十六戶.”
戴孟雄在旁搭話:“欽差大人,李家聲代完錢糧已不止這個村,周圍十六個村,一千零八戶的錢糧都是李家聲代完的.”
陳廷敬點頭不語,心裡暗自盤算。
正在這時,大順突然趕來了。
原來陳廷敬回到山西,沒時間轉道陽城老家探望父母,便打發大順回去代為看望。
大順已從陽城回來,先去了陽曲縣衙,知道老爺到李家莊來了,這才一路打聽著趕了過來。
大順拜道:“老爺,老太爺、老太太、太太跟家裡人都好,老太太特意囑咐,要您好生當差,不要掛念!”
大順說罷掏出老太爺的信來,遞給陳廷敬。
陳廷敬讀著家書,不覺雙淚沾襟。
珍兒見了,也忍不住流起淚來。
劉景跟馬明也都是父母在老家的人,難免跟著傷心。
戴孟雄說:“欽差大人過家門而不入,有禹帝之風,卑職十分敬佩!”
陳廷敬收好家書,嘆道:“皇差在肩,身不由己。
唉,此話不說了。
戴知縣,李家莊的龍亭氣象威武,很不錯.”
戴孟雄見陳廷敬臉上有了笑容,終於鬆了口氣,忙說:“感謝欽差大人誇獎.”
陳廷敬卻突然冷冷地丟擲一句話:“其他地方的龍亭,暫時停建!”
戴孟雄慌了,問道:“欽差大人,這是為何?”
陳廷敬道:“未經朝廷許可,擅建龍亭,應當治罪!難道你不知道?”
李家聲忙跪下,說:“欽差大人,草民這是對朝廷的一片忠心啊!”
陳廷敬說:“李家聲,你起來吧。
我有話只同你們戴知縣說,先不說追不追究你。
戴知縣,我們回去吧.”
李家聲盛情挽留不成,只得恭送陳廷敬等出了李家莊。
陳廷敬上轎時,望了戴孟雄說:“去你家吃飯如何?”
戴孟雄支吾著,面有難色。
陳廷敬笑道:“怎麼?戴知縣飯都捨不得給我吃一碗?”
戴孟雄道:“卑職家眷不在身邊,我都是在縣衙裡和衙役們同吃。
縣衙裡的廚子,飯菜做得不好.”
陳廷敬直道無妨,你頓頓能吃,我就不能吃了?戴孟雄只好叫楊乃文速速派人下山報個信兒,叫廚子多做幾個菜。
陳廷敬卻說不用,陽曲燒賣有名,做幾個燒賣就夠了。
回到縣衙,天色漸晚。
飯菜尚未做好,戴孟雄請陳廷敬去內室用茶。
房間甚是簡陋,裡頭只放著兩張床、一張桌子、兩張凳子,別無長物。
陳廷敬問道:“你父子同住一間?”
戴孟雄回道:“衙役們都是兩人一間,我們父子也兩人一間。
我身子不太好,讓兒子同我住著,也好有個照應.”
楊乃文插言道:“縣衙裡真要騰間屋子出來,還是有的。
可戴老爺不願意。
連庸書都是獨自住一小間,真是慚愧!”
陳廷敬自從見了戴孟雄兒子抬轎,心裡就一直犯疑惑。
這會兒見戴孟雄住得如此寒磣,他真有些拿不準這位縣太爺到底是怎樣的人,嘴上便說道:“戴知縣,你太清苦了.”
戴孟雄道:“卑職自小家裡窮,習慣了。
說起來不就是個官體嗎?百姓又不知道我住得到底怎樣,也無傷官體啊!”
說話間,衙役進來請吃飯了。
陳廷敬說有事要聊,就讓廚子端了飯菜進來,兩人只在房間裡胡亂吃些。
戴孟雄說:“我這裡有賤內自己釀的米酒,專從老家帶來的。
欽差大人嚐嚐?”
陳廷敬說:“我本不善飲,你說是尊夫人親自釀的米酒,就喝兩盅吧.”
戴孟雄先給陳廷敬酌酒,自己再滿上。
兩人碰了杯,並不多說客套話,一同幹了。
陳廷敬吃了個燒賣,說:“都說陽曲的燒賣好吃,真是名不虛傳!”
戴孟雄說:“這幾年,陽曲百姓吃飯已無大礙,燒賣卻還不是人人都能吃上。
百姓哪日都能吃上燒賣,就是小康了!”
陳廷敬酒量不大,幾口米酒下去,眼色有些矇矓了。
他不再喝酒,趁著腦子清醒,問道:“戴知縣,說說你們縣的大戶統籌吧.”
戴孟雄說:“年有豐歉,民有貧富,但朝廷的錢糧可是年年都要完的。
逢上歉收年成,大戶完得了錢糧,小戶窮戶就難了。
他們得向大戶去借。
大戶有仁厚的,也有苛刻的。
仁厚人家還好說,苛刻人家就會藉機敲詐百姓.”
陳廷敬問道:“你是怎麼辦的呢?”
戴孟雄說:“縣衙每月都會召集鄉紳、百姓,宣講《聖諭十六條》,教化民風。
很多大戶感激朝廷恩典,自願先替鄉親們交納錢糧,等鄉親們有餘錢餘糧再去還上.”
陳廷敬沉思片刻,點頭道:“這倒是個好辦法。
戴知縣,你把大戶統籌的辦法仔細寫好給我,我要奏報朝廷.”
戴孟雄喜形於色,連聲應承,又道:“楊師爺那裡有現成的詳案,待會兒呈交欽差大人.”
用罷晚餐,陳廷敬乘夜趕回五峰觀。
傅山聽說已暫禁捐建龍亭,心裡暗自敬佩,卻又說:“大戶統籌之法,貧道不知詳情,不敢妄加評說。
只是戴孟雄這等人,料也做不出什麼好事.”
陳廷敬也拿不定主意,只道看看再說。
傅山道了安,自去歇息了。
陳廷敬毫無睡意,大夥兒就陪著他閒聊。
聊著聊著,又聊到了陽曲的大戶統籌。
其實陳廷敬心裡老裝著這事兒。
朝廷平定雲南,當務之急就是籌集軍餉。
這幾年,各地錢糧都有拖欠,官府科催又屢生民變。
就愁沒有個好辦法。
戴孟雄的法子看上去真的不錯,可陳廷敬沿路所見,陽曲百姓都如驚弓之鳥。
欽差大人來了,百姓既沒有迎接的,也沒有攔路喊冤的,連路上行人都沒有。
雖說是數九寒天,百姓多在家裡貓冬,可外頭也不會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陳廷敬說:“我本來深感疑慮,可我看了戴孟雄的住房,又見他讓自己兒子當轎伕,怎麼看不覺得他像個壞官啊!”
馬明說:“老爺在路上突然吩咐鳴鑼,我猜百姓聽見了,都以為縣太爺進村要錢要糧來了,躲在屋裡大氣不敢出.”
大順道:“老爺,我不懂你們官場上的事兒,可就是琢磨著,他戴老爺再怎麼清廉,也犯不著讓自己兒子來抬轎啊!除非這是樁肥差!”
劉景說:“咱們不聽戴知縣說了,連工錢都沒有,還肥差哩!”
珍兒道:“有些事情啊,太像真的了,肯定就是假的。
那李家聲替十六個村、一千多戶人家代完錢糧,怎麼聽著都不叫人相信.”
陳廷敬說:“可這些村子多年都不欠交國家錢糧,那是事實啊!”
珍兒道:“不是珍兒在老爺面前誇口,我家在鄉下也是大戶,我爹樂善好施,可也總不能太虧待自己。
把自己家先敗了,今後拿什麼去做好事?除非李家聲代完錢糧有利可圖,不然他沒那麼傻。
要不然他就是佛祖了.”
大夥兒正七嘴八舌,陳廷敬突然說道:“我想好了,速將陽曲大戶統籌辦法上奏朝廷!”
大夥兒吃了一驚,珍兒更是急了:“老爺,您怎麼就不聽我們的呢?”
陳廷敬說:“你們且聽我說道理。
朝廷現在急需納錢糧的好辦法,事關軍機,耽誤不得。
且不問陽曲做得到底如何,也不問戴孟雄是清是貪,我反覆思量,覺得這個辦法倒是很好.”
馬明也說:“光看辦法,的確看不出什麼破綻.”
陳廷敬說:“劉景、馬明,明日一早,吩咐官驛快馬送出!還有,明日你倆下山,去陽曲縣城看看。
我就在這裡等候戴知縣.”
珍兒見陳廷敬執意要將大戶統籌法上報朝廷,悶在心裡生氣,生生硬硬地問:“我明兒幹什麼呀?”
陳廷敬笑笑,說:“你呀,待在這五峰觀上噘嘴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