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穿一身長袍，外罩馬褂，頭戴瓜皮帽，梳著大長辮，腳蹬圓口布鞋，一副舊社會地主老爺穿著打扮的黑色人影。

那人影漆黑的五官一團模糊，但脖頸前傾的身姿略顯老態。

冤鬼還蜷縮在不知何時堆起了厚厚一層酒糟的窖池底部，穿著一身老式的酒廠員工制服，好似沒發現怨氣凝成的黑影正衝他搖頭嘆息般，口中喃喃重複道：“救我！救我！”

黑色怨氣再次變換，這次變換成了兩道身影舉杯對飲的場景。

陳了看出來了，那兩個身影分明就是冤鬼和已經消散的陰魂。那陰魂莫非就是冤鬼口中的‘黃老’？

褪去瘋狂狠戾後的冤鬼看起來就像個無辜無害的普通陰魂。他回憶著和黃老相處的點滴，怨氣受他心念影響，也變換成了各種形態。

於是，陳了看到了正在打拳的黃老；看到了醉酒後的冤鬼；看到了仰天大笑的黃老；也看到了失落沮喪的冤鬼……

十八年朝夕相處於感知不到時間流逝的鬼魂而言平和又短暫，直到那抹紅色倩影的出現，打破了他們平靜的鬼生。

咦，黑色的怨氣還能凝出紅色的鬼影？

陳了正驚歎於怨氣的變化多端，不好對付，平地而起的一陣陰風突然吹回了她離家出走的腦子。她這才發現，溫度驟降的車間安靜得有些詭異！

師兄短促的呼吸呢？冤鬼的碎碎念呢？

終於意識到那抹紅色倩影是什麼的陳了剛要有所動作，便見血紅的煞氣閃電般衝破了攝鬼符的束縛，直衝她面門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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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快了！

凶煞血氣的攻擊速度太快了，她根本就來不及催動五雷符。

身前金光一閃，被施過金光咒的魂體與血紅煞氣對撞上。魂體破碎，血紅煞氣的力量被消耗大半，血色變淡。

然而，血色煞氣的攻勢只在撞上金光魂體的瞬間一頓，一擊粉碎魂體後，煞氣速度不減地繼續向陳了攻來。

貼在陳了身上的護身符齊齊自燃，卻沒能對血色煞氣造成絲毫阻礙。

眼見血色煞氣裹挾著強大的陰邪之力朝她面門撞來，無計可施的陳了乾脆眼一閉，運轉起「九曲法」開放印堂穴，主動將血色煞氣吸進了身體裡。

“孩子！我的孩子！你有看到我的孩子嗎？她這麼高……”女人伸出只蒼白的手橫在胸口，比劃了一下高度。

“我們沒見過您的孩子，您去別處找找吧！”一身地主老爺打扮的陰魂顫著聲回答道。

“沒見過孩子？”

女人露出困惑的表情，黑瞳仁裡透著幽深的死氣。

“可我感受到了小離的氣息呀！”

“你在騙我？”

女人伸手虛抓，離她數米遠的陰魂被隔空掐住了脖子。女人指尖的紅指甲慢慢長長，陰魂的脖頸上則出現了五個黑洞。魂力正順著黑洞流逝消散，陰魂也在迅速變得虛弱。

陰魂乃人的七情所化。被掐住了脖子，他感覺不到窒息；脖子上多出了五個洞，他也感覺不到疼痛，但魂體消散的恐懼會令他瑟瑟發抖。

“厲鬼閣下！”

鬼魂可以透過魂力感應交流。所以即使被掐住了脖子，即使脖子上的五個黑洞正在瘋狂漏氣，卻也不影響陰魂發聲。

“我被困此地百年，真的從未見過您說的孩子！至於孩子的氣息，會不會是曾見過或接觸過您孩子的人帶來這裡的？”

“是誰？”

留著山羊鬍的陰魂年逾半百，一雙下垂的三角眼裡沒有眼瞳，這使他看起來少了幾分疲憊老態，多了幾分陰狠機敏。

他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將決定他會否被厲鬼撕碎，而‘不知道’這個選項的後果卻是顯而易見的！

“那隻冤鬼也在找他的孩子。如果您能留下您孩子的氣息，我們可以幫您一起找！”

這是個很冒險的答案，因為他不曾見過厲鬼的孩子，也無法透過氣息辨別出誰接觸過那個孩子，更不能隨便說個無辜之人牽扯因果，所以他要賭一個能打動厲鬼的解決之法。

魂力仍在流逝，他的魂體已趨近於半透明狀態。終於，厲鬼鬆了手，陰魂也勉強維持住了半透明的魂體形態。

接著，厲鬼在手心凝聚出了一團凶煞血氣。可陰魂太弱，承受不住她血色煞氣的侵蝕。於是，那團凶煞血氣最終被烙印在了冤鬼的魂體上。

做完這些，厲鬼匆匆而去。臨去前，她只留下了一句：“找到那人！”

血色煞氣重現的畫面只有這些。陳了還沒來得及理清那些畫面裡的線索，血色煞氣便被同化在了她的經脈裡。

鼻尖一癢，一行液體從她鼻孔裡流了出來。不是血，是一種濃稠的，膠質狀的黑色粘液。

陳了不甚在意地抬手抹去。與神魂受創相比，兩年修為一夕盡毀的結果於她而言要好接受一點。畢竟她養魂七年才重獲新生，修行還能從頭再來，轉生的機會卻可遇而不可求。

檢查完何仁良的情況，發現他只是昏過去後，陳了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太累了！

第一次下山行道，她用兩年修為接下了厲鬼一擊，太痛了！

視線轉向窖池，陳了發現冤鬼從窖池裡冒出了半個腦袋。許是忌憚窖口那幾張沒能用上的五雷符，他只飄在窖池裡，露出雙沒有眼瞳的細長眼睛定定地看著地上的兩人。

他神情平靜而悵然，沒了被仇恨支配時的癲狂，沒了在厲鬼面前頭都不敢抬的膽怯，此時的他，就只是個失足跌進窖池後意外身故的倒黴蛋而已。

“是我害了黃老！”冤鬼開始自說自話道：“他是個很仗義的鬼前輩，參加過農民起義軍，缺衣少糧的堅持奮戰了七年，被俘虜後在錦城就義。”

“別看他做鬼後穿得還挺體面，那其實是他的後人燒給他最後的東西。後來世道亂了，沒人再祭拜他，他就被困在了身死之地，做了孤魂野鬼。”

“我也是做鬼後才知道，陽間許多沾了煙火氣的食物鬼魂是吃不了的，因為會被煙火中的陽氣灼傷。但酒不一樣！酒是透過穀物發酵釀造出來的，酒水中含有少量靈氣，可通陰陽，無需人祭拜，鬼也能嚐到酒的滋味。”

“所以我跟他對飲，體會醉酒時的感覺，好像我們都還活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