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為中途出了亂子,隊伍一路行進得很快,子時初刻便到了玉淞山腳下。
天矯行宮是近年新修繕的一處秋宮。
楚嫆只是耳聞——為了建造這處行宮,父皇甚至掏了國庫,還將西北防衛軍的軍餉預支了過來,只為叫行宮上下看起來奢華空前。
真的沒必要。
當然,這種話楚嫆自是不敢說出口的。
馬車上山。
山路平坦得出奇。往外一瞧才知道,路上竟都鋪了漢白玉。龍柱圍欄蜿蜒,一直延伸到行宮大門前。
行宮有專門駐守行宮核心區域的金吾衛,更有各處裡裡外外駐紮的錦衣衛。
進了行宮方才知道,不論其中內侍、宮女的安排還是宮殿規制陳設都與皇宮相似,甚至還要精細不少。
紅黃宮燈,龍鳳廊柱;玉石九階,金磚乾殿;雕欄園林,奇珍異獸……
真真令人眼花繚亂。
楚嫆被安排在太微宮中,楚睿則被安排在相對的蘭塵宮中,離她比較遠。
不再想這些安排,楚嫆抬步走進寢殿。
寢殿寬敞明亮,金銅鳳雀燭臺沿著門窗排列,照得檀木地板都泛著暖光。金絲玉榻寬大,綢緞帷幔晃動。
一旁的紫檀羅漢榻邊擺著棋盤,對面便是牡丹雕花鏡臺。
掀起珠簾,正對著寢殿的月臺中央擺著一張古琴,一旁小案上隨意置著鎏金獸首香爐,嫋嫋香菸徐徐騰昇。
轉過殿內長廊,分別還有一間書房,一間浴堂。
她的柔清宮,奢華程度完全無法與這裡媲美。
“殿下,奴婢們服侍您沐浴。”憐秋邊說邊示意冬荷去準備巾帕和寢衣。
楚嫆微微頷首,走進浴堂。
這浴池寬大,引的是玉淞山溫泉。玉淞山溫泉向來有名,據說活血化瘀的功效甚好。
楚嫆褪了衣物,拆了髮飾。青絲披散,她整個人埋在溫泉裡,只露出腦袋來。
溫泉包裹著身體,暖融融的泉水熨帖肩頭傷口,全身彷彿都被泉水牽引,朦朧水汽間眉頭舒展。
憐秋和冬荷都退了出去,偌大的浴堂便只剩下楚嫆一個人。
楚嫆闔上眼,背靠著池壁軟下身子感受。
……
“砰!——”
“……誰?!”
楚嫆心一驚,睜開眼四顧,循著聲音的來源。
屋內幾根高大的宮柱圍繞浴池,窗戶都閉得嚴嚴實實,怎麼也瞧不出來哪裡有異樣。
這麼說,在外面?
楚嫆抱緊了身子,屏息側耳,卻再沒有聲響出現。
她皺了皺眉,揚聲道:“憐秋!進來一下。”
門被推開,憐秋碎步過來。
楚嫆起身,手扯過放在一旁的薄紗貼身寢衣,“你方才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響?”
憐秋疑惑道:“奴婢未曾聽見聲響,許是在殿外,離得比較……殿下怎麼了?”
楚嫆抿唇,“無事。”她抬步出了殿門,“也許我聽錯了。陪我走走。”
憐秋點點頭,走過去攙著楚嫆,二人繞著宮院轉了一大圈。
處處平常,並沒有什麼異樣。
二人走至亭廊間,楚嫆側首道:“憐秋,我有些餓……你去備些點心,我一個人走走。”
“殿下,夜晚風寒,奴婢去給您取件披風來。”
“不必了。一會兒我就回去。”楚嫆笑了笑,示意憐秋趕緊去準備。
憐秋不好再說什麼,小步去了。
楚嫆理了理輕紗袖口,緩步而行,穿過精巧的亭廊小橋,走上臨著外圍宮牆的石子小道。
夜風徐徐,宮人現下都在前殿做事,四下裡便都靜謐得很。
這般平常,莫非方才真是她的錯覺?
楚嫆的心慢慢放下,目光聚在沿途兩邊花簇間。
“快追!別叫他跑了!”
“往那邊去了!”
慌亂的腳步聲夾雜兵刃聲響,越來越大。
楚嫆側耳。
有人往這邊來了。
還不待楚嫆再作反應,她突覺一襲涼風,從頭頂處掠過,又穿過她的脖頸。
慌亂間,她抬眼看去只見得一團黑色閃過。勉強看見那人蒙著面,身形矯捷,飛身點地穿過了她宮中亭廊,向西面去了。
倚著宮牆的樹枝葉因他掠過而沙沙作響。
楚嫆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身後簌簌聲音響起。
她心倏地又一緊,腳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不曾想卻崴到了腳,眼睜睜就要跌在地上。
“殿下當心!”
楚嫆後腰被扶住,恍惚間又徑直被拉進一人懷中。
木蘭香濃郁,裹挾鼻腔。目之所及皆是紅色,緙絲鶴紋流光。
二人胸膛緊貼著胸膛,中無半分距離。
楚嫆鬆了口氣,抬頭,“那人……”
“殿下看到了?”雲濯漆黑的眸子無波無瀾,“他往哪邊去了?”
他問罷便鬆開了摟著楚嫆的手。
楚嫆皺起眉,“……你問我?”
“方才公主應當看到一個黑衣人……應當知道他向哪邊去了。”雲濯理了理袍袖,右手緩緩握住繫於腰際長劍的劍柄。
“應當是西邊。”楚嫆皺著眉回道。
方才那人前腳剛走,雲濯便緊跟著來了,怎可能看不見方向?況且行宮以南地勢險峻,且無遮蔽,以北駐紮著錦衣衛,那人若不傻不想送死,只能往西邊去……
何必多此一舉問她一句。
半晌,她聽到面前人輕輕鬆了一口氣,“奴知道了。公主可無事?”
楚嫆側目,看見他的手從劍柄上落下,鬆鬆垂於身側。
“我沒事,……大人不打算去追?”
“此人身法極好,奴率著錦衣衛追了一路……想要再追捕,只得從長計議。”
楚嫆抬眼看他,忽地覺著他面色並不好,甚至唇都失了血色。
再順著他身子瞧,他左臂袍袖已然被劃拉開一道極長的口子。因是紅衣,一時間竟看不出血粘稠蜿蜒,終滴落在灰白石子路上。
楚嫆忙伸手摸了摸自已的後腰,猩紅血跡沾在手心。
“你受傷了?方才?”
不等雲濯應聲,楚嫆上前拉過他右手,“先去我殿中……我叫太醫過來。”
楚嫆拉著他往前走。他垂下眸,伸左手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從右臂上掙開,“眼下很晚了。奴身上是小傷,於奴而言再尋常不過……”
“殿下舟車勞頓,莫為了奴耗費心神。”
他說起話來依舊溫馴得緊,在她這“主子”面前,時刻守著個稱心奴才樣兒。
讓她一次又一次心下不適。
“小傷便不打緊麼?小傷尚要安養,何況你並不是小傷。”
楚嫆緊著的聲音微冷,重又拉著他朝正殿走。
二人一前一後,雲濯微蹙了一下眉頭,墨色的眸似乎藏了情緒,又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來,睫下浮光流動。
他沉默著,任由她拉著他向前走。
夜色濃重,鋪天蓋地的黑。
即便是紅黃宮燈斑斕,四方宮殿燭火溫然,也抵不住的鋪天蓋地的黑。
他依舊沉默著,任由她拉著他向前走。
他垂眸,並無半分心思瞧路。
這次,她沒有拉他的小臂,而是握了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