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桑炳南相送華琦從千總府出來,在門口遇見了華晫。子侄多,又都在外面公幹,華琦並不一一記得他們。華晫見了二爸桑姑父,忙忙下跪行了大禮。桑姑父也緊著上前攙扶起,發問道:“啥時候回來的,有啥大事情嗎?”華晫回答:“二阿哥打發來,為催促籌措糧草的。”桑炳南面帶溫怒道:“胡鬧。籌措糧草有給養司務,派你一個堂堂把總來,豈不是小題大做,多此一舉嗎?”華晫不敢吱聲。桑炳南對華琦說:“三哥華璟的尕奶幹,叫華晫,昌寧營華暕手下的馬隊把總,是個干將。”華琦聞聽是侄兒,倍感親切道:“嗯,這身板骨架看著似如鐵塔一般的,的確有我們華家門的風範。”說著,使勁拍一拍華晫的肩頭。桑炳南附和道:“砸碎骨頭連著筋,氣昂昂的勁頭一點都不差。”
華琦急需想了解貴德情況,問:“怎麼樣,你剛從貴德回來,南岸的情形如何?”華晫回答:“還算穩定。大阿哥華昒是個勤謹人,到貴德一日不敢懈怠,幾乎是廢寢忘食,嘔心瀝血。重要的,兵勇捕快大規模聯合剿匪,聲勢浩蕩,成效顯著。現而今,貴德縣城內的市面已經恢復,慢慢人多了,開始繁華熱鬧了。好些人說,‘與以前沒啥區別了!’”華琦眼睛流淌著欣喜的目光,似是對桑千總,似是自言自語道:“華昒這尕娃,雖是皮板筋犟些,但的確是個幹才,沒有辜負當初對他的期望啊!”桑炳南道:“當時,把我罵的狗血噴頭,現在又得意忘形。說你是個狗臉,說翻臉就翻臉,一點不假。”華琦針鋒相對道:“兩碼事,你不要混為一談。”又轉向華晫說:“你二阿哥華暕哪?”華晫道:“老樣子。養精蓄銳,每日操練。”華琦道:“後晌,你辦完差,來府衙找我,爺倆喧一喧。”說著,急匆匆走了。
二日,華晫要離開鄯州回貴德,想起他二爸的話,不去見個面,恐怕日後不好相見。懷著忐忑,來到釀德書屋。見了面,華知府道:“嫑看一猛子沒認出你來,但我自信對你還是有個比較深刻的瞭解,知道你的長處和優勢。所以,才臨時起意,決定叫你來,替府衙去辦一件重要案件。”華晫推脫道:“二爸,這個恐怕不行。因為小侄今日就得回貴德歸建!”華知府擺出威嚴說:“怎麼,二爸求情還說不動你嗎?”華晫道:“侄兒此番回鄯州,的確承蒙二阿哥眷顧體恤,假借領取給養之名,公私兼顧,回家看望母親的。”華琦聽了,忙關切地問:“你母親怎麼了?”華晫回道:“前幾日下雪,路上滑,把我姆媽絆給了一跤。現在還在炕上躺著哪!”華知府忙問:“要緊嗎?”華晫道:“醫生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再怎麼,也得在炕上躺上小半年。沒辦法,我姆媽最疼我,把我叫了回來。”華知府道:“沒聽你阿大提念過呀!”華晫道:“我阿大可能不好意說道這些。我是沒有假日,才藉故辦個差事,回來一趟。南岸現今也是緊張,離不開人,二爸要我幹其它的,分身乏術,確實是愛莫能助。”華知府“哼!”了一聲說:“好圓滑的嘴,乾點事總有個推諉!先聽我把話說完,你再把話說死。”華晫聽了,這才改口道:“二爸你說,力所能及的事,自然義不容辭,盡心盡力。”華知府道:“不叫你去背山挑河。這件事,對於你昌寧營的把總來說,簡單跟一加一等於二,一個樣。帶個耳朵,眨巴一下眼睛,就能辦到!”華晫便就鬆弛下來,笑說道:“這麼容易的事,二爸還需要我呀?”華琦笑道:“人各有志,物盡其才。只要聽話肯幹,都是我的臂膀輔助。”
恰好尕柄子倒茶進來,華知府隨手接住,遞給華晫說:“非你莫屬!”然後,讓著華晫坐在條椅上,有些語重心長的口吻說:“你知道,你的大阿哥華昒,二阿哥華暕,表面上看,和睦親密,人前頭標榜手足情深的楷模。實際則是兄弟鬩牆,隔閡恩怨很深,由來已久。”華晫道:“二爸是否言過其實?”華琦道:“你到底年輕他們許多,好些緣故,你並不知曉。這些,暫且不論,只說這兩人一文一武,放在貴德,面對風雲莫測的變化形勢,怎能不叫人提心吊膽?”華晫道:“有些事,侄兒也看出些端倪,二阿哥完全是意氣用事,甚至是在賭氣。這種情緒,牽扯到公務上,其害無比,勢如水火!”華知府道:“這些,只是皮毛。找你談話的目的,府衙急需瞭解華昒華暕兩頭的動態,作出相應調整。並不針對誰,有利有害,完全是出於整體大局考慮,你不要有啥顧慮。作為知府,希望華把總站在同樣的高度,不偏不倚,客觀公正,及時反映情況。嫑叫鄯州府衙成為瞎子聾子,大禍臨頭,還一無所知!”
華晫道:“聽二爸這麼一說,倒像是古時候的‘將相不和’呀?”華知府道:“雖然這麼比喻並非恰當,但事情的性質是一樣的。這等邪祟,如同蠹蟲,任其肆意發展氾濫,最終導致國家利益會受到侵蝕傷害。”華知府把事情提高到國家層面,華晫便意識到責任重大。因而說:“我總以為,二阿哥每次耀武揚威的做事,必定是拿了知府爺的尚方寶劍。原來是狐假虎威!實際,他不但對我們拿腔拿調,作威作福,對鄯州府衙一樣是陰奉陽違,瞞天過海呀?”華知府道:“如果僅僅是這些表象,那還有情可原。最怕華暕利益燻心,一時衝昏了頭腦,無所忌憚,那就步入深淵,走向萬劫不復。你們是兄弟,也該及時出手提醒,阻攔。等於顧念親情,在幫助他。不要心裡頭有啥作弊,以為這是在出賣兄弟情義!”華知府說話,一向習慣於撕扒人,直擊要害。華晫退無可退,被迫接受道:“要成為府衙的耳目,一個最大的障礙,透過什麼渠道,傳遞資訊哪?”華知府道:“這個,本府自然有個考慮。避開華昒華暕,有個捷徑,開闢一條專屬通道。”華晫道:“華知府給我另眼相看,小侄自當感激不盡,全力以赴。可我許可權有限,恐怕很難叫大人如願以償哪!”華知府武斷道:“這些話嫑說。我要得是你的盡心盡力,忠實可靠!真正成為一家人,自已人。你很年輕,以後的世界就是你們的。好些事,要依仗你去完成,而且前程遠大。”話,說的語重心長。華晫為表忠心,忙下跪磕頭,信誓旦旦地說:“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華知府心滿意足,上前將他扶起。
回頭叫喚尕柄子給華晫添茶水,讓到長椅上坐下。又說:“快速掌握第一手資料,固然好。但問題得不到及時糾正,也是惘然。千里迢迢,府衙想伸手,也是鞭長莫及呀!華暕之所以肆意妄為,我行我素,依仗的就是‘天高皇帝遠’,缺乏監督,躲到世外桃源,唯我獨尊成一統了。”華晫接過尕柄子端來的茶,喝一口,放下茶碗說:“問題的關鍵,是二阿哥心疼錢。昌寧營是騎兵,甘陝總督府那彥成掌握的鐵拳,精銳中的精銳。動一動,花錢就像黃河的水一樣,嘩嘩的流。昌寧營的任務,就是駐守。他靠著南河堡人情,佔據地理優勢,自給自足,養尊處優,自然不把人放在眼裡。”華知府叫苦不迭道:“問題嚴重。如若華暕依仗這些,唯我獨尊,一意孤行,終將是貴德的災難。華昒秉性柔讓,遇上個唯利是圖的兄弟,算是他的劫數。”華晫道:“二爸目光敏銳,看的準。貴德同知署確實巴結昌寧營剿匪哪!”華琦道:“本末倒置。對華暕的所作所為,我是心裡有數。之所以裝聾作啞,沒許可權。依仗束縛他的,是家族微妙且複雜的關係,牽一髮而動全身。”華晫考慮再三,應諾道:“事情我給承當下,但到了最後,二爸可不能把我賣掉,弟兄們面前,我就很難活人了。說不定,還要把我老子牽連上,那我就是個畜生!”華琦道:“嫑說的那麼嚴重。拿著國家的俸祿,再給朝廷辦事,你成了畜生,我又算個什麼東西?”這句無心之語,惹得華知府勃然大怒。
華晫一下跪倒地上,不停磕頭道:“侄兒該死。侄兒一時情急,說漏了嘴,口出妄語,請二爸贖罪測個!”華知府道:“說話顛三倒四!”說著,沒過分計較,擺著手示意華晫起來。哀嘆道:“到底是外面野慣了,你在家裡這麼說,怎麼得了!”華晫聽了,更加的多磕了幾個頭,以便謝罪寬慰自已。華知府已經有了送客的意思,順勢拉著華晫起來說:“回貴德,二爸就指望你了!”華晫客套回應:“一定盡心盡力!”走出釀德書屋。
沒過三日,華知府將程通判叫到釀德書屋,著急忙慌地說:“我接到密報,說威遠營華暕,帶領兵勇前往昂拉千戶府,威逼利誘,索取錢財,性質極其惡劣!”程順溜猜測道:“是昂啦千戶告到了鄯州府衙嗎?”華知府不想透露訊息的來源,敷衍了事遮掩道:“那倒沒有。訊息的來源另有渠道。我想,這種事他昂啦千戶有意迴避,必有自已的難言之隱?否則,以他的秉性,豈能吃這等啞巴虧!”程順溜道:“華大人分析,應該是什麼緣故?”華知府道:“本府判斷,肯定是有啥見不得人的勾當,落到華暕手裡。沒有生死攸關的把柄,昂啦千戶豈肯受制於人哪!”程順溜道:“這種事,主家沒有訴訟,就是捕風捉影,道聽途說。府衙參與干涉,也是空惹風波。”華知府道:“‘無風不起浪’,豈非是空穴來風呀?”程順溜回道:“即便是鐵證如山,鄯州府衙也只能是聽之任之,裝聾作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方能安穩!”華知府大惑道:“為什麼?”程順溜愛莫能助地搖頭道:“原因有二:一,鞭長莫及;二,無能為力。現在這個狀況,昌寧營能夠在貴德,彈壓住局面,已經燒了高香了,再不可多事。這等訊息,聞風觀雨,隨其自然,也就罷了!”
華知府簡直對程順溜的淡然,表示了極大的憤慨,不可理喻道:“‘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程老爺乃州府通判,聽了,如此的泰然處之,輕描淡寫嗎?”程順溜罔顧道:“那能怎樣?彈劾華暕的狀紙,多如牛毛。都已到了甘陝總督府。總督那彥成一一駁回,明令一概置之不理。這中間的意味,華知府應該懂得!”華知府難以理喻道:“怎麼,一老就是這些投鼠忌器的老調重彈哪?”程順溜置若罔聞道:“拿下一個華暕參軍很好說,我們顧忌的,是整個貴德的安危。昌寧營杵在風口浪尖,招惹非議,亦非正常。華知府一向高瞻遠矚,看不到孰輕孰重嗎?”華知府苦笑道:“這等姑息養奸,倒叫本府聞所未聞哪!”程通判道:“為官者,最重要的一點,在於‘審時度勢,融會貫通。’這也是知府大人經常教導我們的。怎麼,到了華暕頭上,反而變得斤斤計較了?叫人不由得匪夷所思!”人言可畏,華知府道:“人的嘴,說啥的都會有。有人甚至捕風捉影,編排故事。說我記恨華暕當年頂替了我的參軍之位,現今陰霾作祟,公報私仇。”程順溜道:“要是有這麼的說辭,華知府自應小心。這股邪風,必定是有來頭的!”華知府道:“程老爺的意思,這股風,絕非是空穴來風?”程順溜回道:“當然。難道華知府沒有聞到這股風的味道很熟悉嗎?”華知府感覺束手無策,無奈道:“問題出在那裡?本府也是一頭霧水,但這風聲的勁道十足。好像我這個一州知府,啥也不能幹一樣!”程通判道:“總之哪!對待華暕,府衙一定要慎重其事。實時掌握這麼個情況,瞭然於心,也就適可而止了!如遇大問題,迫不得已,可以從側面向千總府提議,但決不能直言行事,太露骨,犯忌諱!”華知府道:“這是個啥邏輯,叫人‘惶惶不可終日。’寢食難安!”程順溜道:“之所以有這因果,始於我們和華暕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絡,‘牽一髮而動全身’誰都不可能獨善其身!”華知府顧慮重重,且又於心不忍道:“這一刀切下去,好像以前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費!”程順溜道:“能捨得,肯放下,重新來過,‘何樂而不為之’!”華知府似是難以取捨道:“說的輕巧!‘人人不當官,當官都一般。’高出不勝寒。你沒到我這個位置,到了,寒苦冷暖自知,才理解有些事情因何要拽著不放,不肯捨棄!”
程順溜似是而非地說道:“老調重彈。‘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昨日的情景好像歷歷在目!”華知府一時沒反應,反問道:“當初又怎樣?”程順溜道:“當初,我記得,知府大人可是急不可耐把華暕派往貴德的。”華知府道:“你還說風涼話,要不是你和桑炳南慫恿躥綴,華昒頭腦發熱,固執已見,會遠涉黃河南岸,犯險去貴德嘛?”程順溜道:“究其因有,這才是華知府內心最大的隱痛!當初迫於無奈,只能順水推舟,以為華知府是高境界,大胸襟,完全違逆了一個父親需要守護獨子的心境。寵愛呵護,膝下承歡!”華知府不願叫旁人看到封閉的內心隱私,掩蓋道:“我還不至於糾纏在兒女情長中,忘記自已肩負的責任!”程順溜尖銳道:“這種話說的為時尚早。有時,正是這種親情,會讓人迷失方向,卻又能有幾人割捨?”華知府道:“啥也割捨掉了,啥也捨棄掉了,沒有親情友情愛情,飯也不吃了,我們還活啥人哩!”程順溜知道華知府的歇斯底里,一反常態所為何故,相勸道:“華昒同知去貴德,又不是不回來。華大人因何要折磨自已,疑神疑鬼,遷怒於別人。”華知府更加的沉不住氣,有些怨恨地宣洩說:“你說本府嗎?不至於如此的鼠目寸光,更不會為此喪失理智。這只是個秉持原則的問題,使命使然,請不要妄加猜測。作為上司長輩,同樣希望華暕能夠堂堂正正做人,這也是本府的榮光。可是,總是成了我們的一廂情願,我們的遺憾,我們的扼腕痛惜!”
程順溜不承認,也不情願地說:“你看,華知府焉何這麼說?華暕參軍目前還不至於如華大人說的那麼不堪,起碼,他還是昌寧營的統領,和我們是一個戰壕的同僚。”華知府:“這就更可怕,因為你的兄弟是站在你背後,向你捅刀子的人,防不勝防!”程順溜道:“怎麼會那樣哪?華知府多少有些偏見,我看不至於。”華知府道:“不是我疑心他,好些事情跟前放著,我們不過是裝聾作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說著,沒心思再說,各自散去。
又過了幾日,華晫接二連三,傳回了昌寧營的訊息。華旺是書吏,接洽一些往來書信,有其便利。華知府私下授意,叫他與華晫的聯絡。華旺到釀德書屋找華知府,遞上一份密函,說:“剛送來的。”說罷,就要轉身出去。華知府擺擺手,示意他先坐下。拆信閱讀,怒不可遏道:“名為剿匪,實為搜刮民脂民膏。把剿匪當做了買賣,公然標價販賣擒獲的土匪,助長了當地一些權貴的囂張氣焰。有錢,就可以橫行霸道,暢通無阻。明顯的事例,爾奴亥團伙中的幾個魁首,就是這樣被華暕私自販賣掉的。”這則訊息,華知府心下駭然。與賊匪暗通款曲,就意味著貴德已沒了公義,喪失了府衙該有的底線。對華旺說:“華暕現今變得這麼惡劣嗎?為了錢,如此的喪心病狂!”華旺不知其意道:“二阿哥出了什麼事?”華知府懊惱不已道:“罄竹難書,十惡不赦!居然與賊匪串通一氣。”華旺難以相通道:“不會吧!二阿哥身居參軍要職,豈能自甘墮落,枉顧國法呀?”不敢妄加揣測,悄無聲息的出去了。
華琦來找程順溜,一屁股坐在公堂的大椅上,喧賓奪主道:“你今兒啥都嫑幹,去千總府,好好當著華暕他老丈人的面,數落一番!”程順溜不解道:“華大人這是予以何為呀?”華知府似在賭氣一般道:“叫他也知道,啥叫‘寢食難安,坐臥不寧。’!”說著,上前拉著程順溜就要往外走。程順溜拿開華知府的手,相勸他坐下。說道:“華大人從那裡惹上的這股無名之火,準備跑去桑千總那裡去宣洩?興師問罪,棒打無情,都的有憑有據。”華知府道:“華旺說‘你們前一陣審問華暕送來的三個賊首,卻沒拿到一句有用的證據,全憑他們送來的材料定罪。’有無此事?”程順溜道:“確有此事。當時送來的卷宗,確有罪犯的簽字畫押。我們審問了幾次,罪犯所述與卷宗大致相同,好些細節幾乎是一模一樣兒。如此反覆,我們覺得也無必要拖延,就押至大牢。已經送京城秋後問斬了。”華知府道:“可是從貴德送來的訊息,那三個人,本來應該是昂啦千戶的兄弟隆瑜,與另外兩名漢兒人賊匪,一個叫王瑾隆,一個叫李涼生。”程順溜說:“卷宗我看的很細緻,的確是這三個人的名字呀!”華知府道:“可有人看見,時至今日,這三個人,依舊在貴德城招搖撞騙,甚至橫行霸道。”程順溜道:“這就是說,昌寧營參軍華暕與昂啦千戶私下有勾連。給鄯州府衙耍了個‘偷樑換柱’,‘滿天過海’的計謀!”華知府懊惱道:“本府耿耿於懷害氣的,是華暕在我面前自作聰明,玩弄這欲蓋彌彰,掩耳盜鈴的把戲。你說,你昌寧營又不歸鄯州府衙管轄,拐彎抹角,多此一舉,有必要嗎?”程順溜模稜兩可地回答:“大概,華暕參軍有自已的考量。”
華知府“哼!”一聲,一副不屑地神情,噘著嘴說道:“原因無非有二:第一,確有其事。用一招‘魚目混珠’,掩蓋他真實的罪行。第二,公然挑釁。旨在炫耀他的權利,可以為所欲為。你叫我協助貴德同知署剿匪,我就撂幾個賊匪給你。全然不把他這個當知府的二爸,放在眼裡。危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程順溜道:“華大人是否太過敏感了!”
鄯州兵馬四營千總府衙門,坐落在城東花園南街的東稍門,是個三進出的大院子。華知府走下轎,親自給院門守衛通報了一聲,驚得幾位守兵目瞪口呆,且又不知所措。尕柄子上前吵嚷道:“知府爺,沒聽明白嗎?來拜見你們千總老爺,快去人給裡邊通報!”守兵亂作一團,紛紛將手中的長矛立在牆上,給華知府問安鞠躬作了揖,方有一位跌跌撞撞跑進裡院報信。千總桑炳南,副千總駱皓炬,華書桓聞聽華知府親臨千總府,一湧而出,忙忙地前來迎接。大家相互見過,行了禮,便來到千總府公堂。華知府擺著手說:“我不是花喜鵲,給你們報喜的,是個黑老鴰,今兒專門跑來恬臊你們的。”華璟笑道:“好端端的,二哥這是中了那門子邪氣,說這渾話?”華知府道:“擺事實,講道理。你們可知道自已的下屬,昌寧營華暕在貴德的勾當嘛?”駱皓炬當仁不讓道:“聞所未聞,怎麼了?”
一時,房裡鴉雀無聲,空氣彷彿頃刻間凝固住了。好在有老三華璟,插渾打科地化解尷尬道:“二哥這是受了家裡嫂子們的氣,這麼火冒三丈?”華知府擺著手,依舊是難以節制情緒,大聲嚷嚷道:“你嫑瞎咧咧,沒有的事兒!”這一攔,綿裡藏針,叫華琦的氣勢銳減一半。桑炳南也緩過了勁道,言辭鑿鑿道:“華知府真是高看我們千總府一眼。懲戒一個參軍,我們既沒有這個許可權,也沒有這個膽魄。”華知府瞪眼道:“那你們吃的什麼‘乾飯’?”桑炳南當仁不讓道:“我們吃的‘乾飯’,就是遵照甘陝總督府的指令,按時給四營籌措糧草給養。除此之外,動個手指頭,你都得請示彙報,等待批示。否則,你就是僭越,後果自負!”華知府大眼瞪小眼地望著華璟。華璟苦笑著點頭作答道:“的確如此!”華知府氣急敗壞道:“難道就這麼任由他為所欲為,胡作非為。沒個約束!”桑炳南忍無可忍道:“華大人乃一州知府,手握證據,既可以聞風奏報,也可以直言彈劾。何苦拐彎抹角,牽累於我們。嫑忘記,華暕是我桑炳南的女婿不假,但也是你華榮桓的親侄兒。‘拔出蘿蔔帶出泥’,‘砸斷骨頭連著筋’。想來,公佈於眾,你也拖不了干係。”華知府氣惱道:“怎麼,反咬一口,想要挾人哪?”桑炳南搖頭道:“不是。只想告訴你,遇事要冷靜。不要叫一些偏見,猜疑,先入為主的狹隘矇蔽住雙眼,而忘記自已在做什麼!”華知府似被矇蔽道:“什麼意思?”華璟道:“我們掌握的線索,是這些謠言四起的背後,另有因由。歸根結底還是個錢的問題。昌寧營一千多人馬的消耗,外加雜務、銼夫,每日有一千五百張嘴等著吃喝拉撒。還有馬兒哪?總督府分配的限額,剋扣到了極致。嫑說捉襟見肘,就是連半個月都難以維繫。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巧婦難做無米之炊。’你叫華暕這個一軍統帥,是帶兵謀劃打仗,還是拉家務愁苦吃飯哪?”
華知府似乎也感覺到自已的魯莽,是一種衝動,欠缺深思熟慮。但他是不服輸的人,而且固執。因而窮盡其詞道:“你們這是刻意偏袒,養虎為患。沒有點刮骨療傷,壯士斷臂的勇氣,終將是害人害已。也可惜了華暕,因由你們的縱容,甚至是溺愛,使得他貪慾膨脹,自以為是!”駱皓炬道:“華知府說的這麼言辭鑿鑿,想必有法兒解決貴德的實際問題。坐而論道,紙上談兵,算不得什麼本領。”華知府道:“我一個州官,被你們質問,難道不能說呀?”
桑炳南道:“事情真的到了無可救藥,那也是華暕自已的劫數。我們現今多餘得罪人,傷那個心,幹啥哩!”華知府回敬道:“人說桑千總是鄯州最大的滑頭,原來是這麼個‘明哲保身’的法兒。關鍵時候,隨時預備著拿自已的女婿頂缸。”桑炳南道:“個人的所作所為,完全是自已咎由自取,再親近的人,都沒法頂替。反過來說,作為華暕的二爸,你也不可能替他揹負這些過失,是吧?”華知府也是泥鰍,很順溜的替自已開脫道:“巧舌如簧,不經意,反而將了一軍。與你交手,輸多贏少,反倒是有種‘自取其辱’的感覺。”桑千總回道:“本來嘛!華暕的事,我們之間有必要爭得臉紅耳赤呀?”華知府站起身,晃著手,說:“走了,走了。本來,是想來與你興師問罪的。沒想到老傢伙這麼滑不溜秋,沒個拿捏。再不走,除了尷尬難堪,還等著叫人留下吃飯啊!”
桑炳南一聽到吃飯,反而來了興致。趣味盎然道:“你要是真心去家裡吃飯,我倒是雙手歡迎。華珍也給提念過好幾回,邀請二哥來家聚一下。‘擇日不如撞日’,現在就走!”華知府道:“我就那麼隨口一說。沒由頭的飯,吃著也是沒有趣味。改天吧,少不了要吃你一桌宴席。”說著,沒等桑千總答話,已經出了千總府大院。桑千總追出來相送,見華知府已是上了八抬大轎。護衛陳維孝陳維忠手握腰刀,一左一右跟隨轎子後面,便就放心了。
至次日,華知府依舊耿耿於懷。將程順溜叫到釀德書屋說:“事情壓下。但有必要,挑選個合適的人,私底下給華暕一個警示。叫他不要自作聰明,自以為是。鄯州府衙,鄯州千總府對他的所作所為,大家一概心知肚明,一目瞭然。之所以不動他,暫不追究,因由叫他個人去體會,去思想。叫他好自為之!”程順溜思討道:“主意是好。可依照華知府的意思,派誰去做這個合適的人選哪?”華知府豁然笑道:“本府要是胸有成竹,何苦一早來叨擾程老爺。”程順溜搖頭道:“我們這一層人,不用說,肯定不行!撕扒開,叫人家華暕顏面無光,犯了軸勁,鬧個‘破罐子破摔’,更加的沒法收拾!”華知府“哼!”了一聲,臉色陡然陰沉下來。無限哀怨道:“顧慮多啊!大是大非面前,作為一州知府,沒有個‘快刀斬亂麻’的果敢,卻要象家裡的小腳婆娘,謹小慎微,如履薄冰。還像個令敵手聞風喪膽的府衙嗎?”程順溜則豁達道:“這是氣度。所謂,‘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當年,手握百萬雄兵的韓信,尚有胯下之辱,何況我輩,一介俗吏,這點不平算不得什麼!”
這些話,華知府倒是很贊同,只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一個符合心願的人選。老三華璟的話,一直在腦海中縈繞,但對於華昭,因為有老四華琈的緣故,把握不大,暫時不願對程順溜提起。尕柄子不失時機地進來給二位大人進來添茶水,聽到長吁短嘆,便就直言不諱道:“要想不起疑,又能聽進去話,最好是他認為是自已最貼近的人。”華知府怨道:“這個賊慫娃,偷聽大人們喧話呀?”尕柄子俯首帖耳地站著說:“沒有。二爺整日進進出出,說的都是一個事,尕娃猜都能猜出個大概!”程順溜便告誡道:“這房子裡的每一句,都是高度機密。你作為知府的身邊人,可要守口如瓶,不得有半句洩露。”尕柄子馬上小心翼翼地回道:“這個我懂!”華知府還是相信他的。腦海靈機一動,便說:“既如此,把你的那點聰明勁拿出來,替二爺想出個人選。”尕柄子道:“我說的不對,知府爺可不許怪罪啊!”華知府笑道:“‘人小鬼大’,他倒是把自已的退路都想到了。你說,二爺不怪罪!”尕柄子道:“一個男人家,常年在外,他認為自已最貼近的人,除了家裡的婆娘,就是身邊的兄弟。”華知府驚訝道:“很老道嗎?這些都是誰給你灌輸的!”尕柄子便也實話實說道:“維忠阿哥說的。他經常給我說些老當年的人,盡忠盡孝的故事給我聽。”程順溜若有所思道:“要說華暕最貼近的人,他媳婦桑苴,說這些是最適合的人。可他難得一年回來一趟,繞個大彎子,恐怕黃花菜都涼了!兄弟,在貴德的,只有華昒華晫。華昒不能說,說了,等同於對牛彈琴,弄不好,適得其反。剩下,也就是華晫了?”尕柄子抑制不住興奮道:“對,就是這個華晫阿哥。我剛才就想說的,正是他。”華知府正中下懷,興高采烈地笑道:“想不到我和這個少年,‘英雄所見略同!’不謀而合。這麼的知心話,我頭一次聽見,正說到本府的心坎上去了!”尕柄子心滿意足道:“二爺滿意,那是最好!”說著,拎著茶壺,退了出去。
程順溜看尕柄子出去,便問道:“得叫華晫回來一趟鄯州嗎?這種事,只有當面細說,他們才能理會我們的良苦用心。”華知府卻搖頭道:“不用。你照這個意思,修書一封。我派驛站送出即可!”程順溜慣於謹慎,不放心道:“假借他人之手,隔著黃河,路途遙遠,中間難免出現紕漏。我現在不知何故,總感覺心驚肉跳,那怕一個細小的差錯,我們都有輸不起的感覺!”華知府就事論事,寬慰道:“也是一個專屬通道,新開闢的,沒人沾染過,可保萬無一失!”程順溜大略放心道:“這麼看,華知府早有準備。為了貴德,是煞費苦心,用心良苦啊!”華琦也是心有餘悸道:“本府與你一樣,整日的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哪!”程順溜最是理解道:“啥飯都不好吃啊!見過賊吃肉,沒見過賊捱打。一行有一行艱難困苦,何況是一州的州官。看著職位雖小,卻握著生殺大權。一不小心,就是天大的冤屈。”
華知府考慮良久,還是下決心對程順溜道明瞭真相。盯著他看了好一陣,突然問:“你知道華旺的老三兄弟華昭嗎?”程順溜立刻心照不宣地笑道:“這個,自然清楚。昌寧營的糧草司務,可是個肥的流油的差事。”華知府問:“能為我們所用嗎?”程順溜回道:“那看什麼事情?華昭很像他的父親,最是個唯利是圖的!”華知府盤算道:“這麼說,他的軟肋是得些好處呀?”程順溜贊同道:“大人試想,守著這麼一塊肥肉,是整個昌寧營的錢袋子,一般的小恩小惠,豈能入了人家的法眼!”華知府道:“本府覺得,用好此人,他比華晫,有更多更好的便利條件。”程順溜讚許道:“當然,僅是交通便利一項,就勝過華晫幾倍。用人,天高路遠,鞭長莫及,沒法控制人,一樣存在極大的弊端。”華知府很想嘗試一下,就說:“要不就把華昭叫來喧一喧,看他是個啥態度,再做決斷!”程順溜欣喜道:“可以呀!自已的子侄,站在那個角度說,都是合情合理的。不知最近在不在鄯州城?”華知府道:“叫他阿哥華旺給約一下。”程順溜應諾著出去。
誰知與華昭喧搬一回,大概不符合華知府的心願,不歡而散。來見程通判說:“這個賊骨,比尕十三華晚還要滑頭,而且說話三心二意,沒章法,根本不靠譜。”程順溜詢問:“沒談攏,看出些啥端倪了?”華知府評價說:“說話拐彎抹角,卻又滴水不漏。看似大咧咧敞開胸襟,實際上把自已罩裹的天衣無縫,‘天狗食日’叫你無從下嘴。”程順溜質疑道:“這麼老道嗎?”華知府道:“我是暫時沒拿捏住他的脈搏,似乎沒啥破綻。”程順溜自告奮勇道:“我去喧。換一種方式,看是啥結果。”華知府意味深長道:“你倆師出一門,必定能趣味相投。”
程順溜給華旺說了,二人約到後晌在府衙見面。華昭如約而至,程順溜不經意問道:“你父親還好吧?”華昭深深地給程老爺鞠躬作揖,回道:“我父親這個人,程老爺是知道的,出了遛鳥,就是整日的牢騷滿腹,”程順溜順藤摸瓜地隨華昭說:“他就那麼個性兒,憤世嫉俗,懷才不遇。大概是有些文墨人的通病!”華昭道:“主要還是閒的,有點事做,啥病都能醫治好了!”程順溜道:“當時,你二爸和我說過這個事情,說你父親有這個意願。”華昭聽了,忙又起身作揖說:“程老爺能幫這個忙,向我二爸說一說,自當感激不盡,替我搬去了心上的一塊大石頭!”程順溜道:“‘投桃報李,禮尚往來。’你們是本家,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想,華知府應該是很樂意幫這個忙。何況你父親並非是個庸俗,碌碌無為之輩。鄯州城人人皆知,你父親‘滿腹經綸,學富五車。’荒廢在家,實在可惜!”華昭半跪在地,雙手抱拳懇請道:“程老爺若能幫助家父達成所願,小侄必將感恩戴德。如有所需,定當赴湯蹈火,效犬馬之勞而在所不惜!”程順溜趕忙扶起華昭,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賢侄,禮行太大了!難得你一片孝心,老叔就替華知府做一回主,成全其美,各得所需。”
華昭很是精明,聽了“各得所需”,立刻警覺道:“華知府要我給他辦什麼事情?”程順溜想:“對待華昭這種聰明人,必須要開誠佈公,毫無遮掩,才有功效。”因而道:“賢侄,你要看的透,世間的事,都是利益輸送,等價交換。不存在‘天上掉餡餅’好事!”華昭聽了,便就坐到椅子上說:“小侄這幾年經歷好些風吹雨打,自然聽的懂,程通判此話的含義所在。程老爺說,小侄這裡盤算掂量一下,看這買賣合不合算?”便將鄯州府衙的所需,亟待解決的問題一五一十講了出來。華昭不掩飾地說:“這好像要我背叛出賣二阿哥華暕,俯首聽命於鄯州府衙的意思。代價太大,不划算!”程順溜道:“賢侄,不可以這麼理解!鄯州府衙是上級,你二爸又是一州知府,他有權瞭解整個鄯州府方方面面的動態,你也有義務如實彙報情況,這怎麼和背叛出賣扯到一起?你們是想在昌寧營拉幫結派嗎!”如此質問,令華昭一時張嘴結舌。順著程通判的思路,便就妥協道:“我怕二阿哥日後知情,兄弟夥裡罵死我哩!”程順溜不斷修剪道:“這不是叫你去誣陷人。只要他華暕走的正,行的端,光明磊落,即便有人想陷害他,也是得不成。何況,府衙監督他,也是為了防止他掉進泥坑,懲前毖後,治病救人!”華昭開悟道:“程通判的意思,是為二阿哥好呀?”程順溜道:“當然。如果他安分守已,我們又何苦費此周章哪!”華昭道:“既如此,我聽從程通判吩咐就是了!”程順溜聽了,躊躇滿志,叫華昭回家等候訊息,自已則去找華知府彙報。
華知府道:“既然同意,就叫他把信捎帶給華暕,檢驗一下他的誠意。”程順溜道:“直接呈送,必然會引起華暕的戒備,以後他的作用也會大打折扣。我們煞費苦心,謀劃的這盤棋,好像隨之失去了意義?”華知府道:“程老爺只看到其一,沒看出其二。華晫華昭相互配合一下,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紅臉。一明一暗,這戲必定活靈活現,華暕接應不暇。”程順溜讚許道:“這麼看,果然是絕頂高明!”華知府道:“華昭有疑慮,也不會對我們死心塌地。所以,有些事做的,叫他感覺自已可有可無,這是關鍵絕妙之處!”程順溜問道:“老四華琈的事情還辦不辦?”華知府斬釘截鐵地回答:“辦,必須辦!你沒看見華昭和他父親一樣,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你不撒兩把秕穀子,無利可圖,他才不會給你起早貪黑哪!”程順溜回應道:“是啊!‘無利不起早。’這是個顯而易見的道理。大人如此活學活用,以至於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誰人能抵防住其中的奧妙玄機!”說著,站起身準備要走。華知府回敬道:“你這個嘴,也非等閒哪!”程順溜笑道:“我照華知府的意思,給華昭安排佈置去。”說著,便就往外走。華知府追問:“他啥時候回貴德?”程順溜一邊走,一邊說:“他說,大概就是這兩日。”等華知府抬頭,人已經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