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父母的家在灣城。
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黑透,外面的路燈亮起來了。
上了樓,老駱放下包裹,叉著腰,喘著粗氣大聲地叫門:“得意,開門!快看看誰來了?”
“來了--”一個圓潤、渾厚、中氣十足的女聲傳來,海棠的母親姚得意扎著圍裙,又驚又喜地出現在門口。
姚得意胖臉、短髮,身材寬闊結實。她穿著一件黃色小翻領的麻料上衣,右側腰帶處鼓起一個小包,那下面掛著一串鑰匙。
海棠習慣性地看了看姚得意腰裡的鑰匙。
她一直納悶,姚得意為什麼永遠把鑰匙掛在身上,似乎家宅不寧需要時刻防盜。
老駱把海棠推到前面,獻寶一樣:“得意!女兒給你帶回來了!轉學手續辦好了!”
“小棠!”姚得意一把抓起海棠的手,“這孩子,你可回來了,來呀,快進來!”
海棠抬頭迎上了姚得意的目光,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姚得意的耳邊竟然有了白髮,心裡不由酸了一下。
海棠很想叫一聲“媽”,她嘴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只好咬著唇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海棠被姚得意親熱地拉進了門。
屋裡熱氣騰騰,空氣裡瀰漫著燉雞的香味。廚房的門開著,煤氣灶上兩邊都開著火。灶邊的櫥櫃上還擺著一條收拾好了等著下鍋的鱸魚。
姚得意和老駱住在單位大院裡,搬了好幾次家,這裡是海棠第一次來。之前他們住的地方海棠也去過,從來都是乾乾淨淨,冷鍋冷灶,今天這個家這樣有煙火氣倒是海棠沒有想到的。
老駱和姚得意七手八腳地往屋裡搬東西,房間很小,海棠的大包小包一放下,幾乎連下腳的地方也沒有了。
海棠放下書包,打量著這個“新家”。
這是一套一居室,一間小小的客廳,一間小小的臥室,還有一個小小的廚房和衛生間。
客廳裡擺了一張墨綠色的長條沙發,上面搭著白色的鉤織蓋巾。對面是一個圓形小餐桌,角落裡擺了一個書架。
最顯眼的是,靠近廚房的走廊上放了一張小小的行軍床--一看就是臨時搭上的,床上鋪了粉紅色的床單被褥。
海棠想那大概就是自已的床了。
整個房子擁擠逼仄,這竟然就是村裡人人羨慕的“城市機關家庭”住的房子,一個外科醫生和一個計生幹部的家。
海棠倒有些同情他們了。
晚飯很豐盛。飯菜上齊,三個人圍著小餐桌坐了下來。
姚得意拉了椅子,親親熱熱地緊挨著海棠坐下。她胖大的身體壓迫性地朝海棠擠過來,海棠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和氣息熱乎乎地傳到自已身上,頓時尷尬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姚得意卻沒有發現海棠的不自在,她一改平時的冷若冰霜,滿臉堆笑,眯著眼睛,溫柔地端詳著海棠吃飯。
海棠感到姚得意的目光像網一樣全面覆蓋住了自已。
海棠迅速腦補出了一個電影鏡頭:自已坐在一間狹小的審訊室裡,一束強光從腦袋上方打下來,自已的一切被照了個明明白白。
這麼想著,海棠覺得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如坐針氈。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海棠和母親坐在一起時,身體稍微挨近就會渾身不自在。
就像一隻剛出生就被抱走的小豬崽,和母親有了一層生理性的隔閡,又錯過了修補期。
海棠早就知道會是這樣,所以她寧願一個人住在宿舍也不願意回來。她壓抑著想站起來逃走的衝動,強迫自已保持安靜。
終於熬到姚得意站起來去廚房拿醋,海棠立刻把自已的椅子挪了一把,和姚得意保持了三四十公分的距離,這才感到舒服了一點。
姚得意其實不太會做飯,家裡的飯菜多半是老駱從他們醫院食堂裡打回來的。
這次海棠回來,姚得意使處渾身解數,做了清燉母雞、開屏鱸魚、香椿芽拌豆腐,還特意炒了一個自已最拿手的香菜辣肉絲。
姚得意夾了一筷子香菜和肉絲給海棠,有些得意:“嚐嚐我的拿手菜!”
“我不吃香菜。” 海棠本能地拿手蓋了一下碗。
“哦,是嗎?”姚得意詫異地頓了頓筷子,把香菜夾回到自已碗裡,“我不知道,那以後肉裡就不加香菜了。”
“沒事兒,不用管我,你們吃。”
“多吃點。小棠,你一個人在外面住校三年多了,學校的飯菜肯定不如家裡的……”姚得意本想安慰海棠一下,結果馬屁拍到了馬腳上,海棠忽然感到委屈,眼圈紅了。
“那些先不提了,來,吃菜,吃菜!”老駱狠瞅了姚得意一眼,給了她一個警告,隨即給海棠夾了一個雞翅膀,“吃個鳳翅,展翅高飛!”
“謝謝爸。”海棠也給他們每人夾了一塊肉,兩個人笑眯眯地說謝謝。
海棠嚥下一口飯,坐直了身子:“爸,媽,家裡太擠了,以後,我就住校吧!”
“不不不!”姚得意和老駱像被踩了尾巴,兩人同時放下了筷子,一疊聲地叫起來。
“你就住在家裡吧小棠,先擠一擠,先擠一擠,很快,很快就會好的!”老駱說著,又給海棠夾了一塊魚肉。
老駱和姚得意都太熱情了,他們兩人爭著討好她,尤其是姚得意,海棠之前還從來沒見到姚得意對自已笑過。
海棠覺得空氣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像醞釀著一場陰謀。
見老駱和姚得意始終沒有說上學的事情,海棠便問老駱:“爸,我什麼時候去上學?”
老駱回說:“學校那邊我早聯絡好了。我特意查了黃曆,明天初六,俗話說,三六九,往上走。明天還是開日,最宜入學。難得遇上好日子,小棠,明天你就去上學吧!”
老駱愛讀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熱愛科學,也不反對玄學。
“嗯。”海棠悶悶地答應。
“宣傳迷信。”姚得意白了老駱一眼,“小棠,明德中學可是重點高中,縣中可沒法比,那裡是農村學校,教學水平有差距。你腦子笨一些,笨鳥先飛,你要努力。”姚得意把筷子舉到空中,邊比劃邊說。
姚得意總是赤裸裸地說海棠笨,海棠心裡一陣反感。
吃完飯三個人都早早休息。
睡覺前海棠照例寫一篇長長的日記。這是她長期孤單養成的習慣,晚上得和自已說說話才能睡得著。
“沒有想到我突然被轉學,我現在睡在客廳和廚房之間的過道上,不知道我會不會適應這裡。我和母親無法靠近,更無法建立親密關係。我大概缺乏和別人建立親密關係的能力。”
海棠沮喪地寫上這麼一句話作結。
半夜裡,海棠突然醒了,耳朵裡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一時間她忘了自已身在何處,是早晨還是晚上,有沒有睡過頭?
她翻了個身,小小的行軍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大腦這才清醒了過來。
她是在“自已家”裡,那個奇怪的聲音是隔壁傳來的--是老駱和姚得意在說話。
“這次分房子應該妥了吧?”姚得意興奮地問。
“應該沒有問題,我報告已經打上去了,估計這兩天房管科就會上門來走訪。”老駱答道。
房子隔音很差,海棠聽得清清楚楚。
“這次幸好把小棠帶回來了,要不他們又得說咱家裡沒有孩子,常住人口不到三人,不屬於住房困難。”姚得意忿忿不平。
“論積分我兩年前就夠了,房管科那幫傢伙老拿孩子不住在家裡這個事情卡我。院裡一面誇我們模範遵守計劃生育政策,一面說什麼先照顧多子女家庭,真是雙標啊。”
“還不就是房管科那個倪胖子多事,你平時也別隻顧著忙業務,沒事的時候去他那裡多走動走動,早就該和他搞好關係。”
原來如此。
海棠漸漸明白了他們說話的意思。老駱單位要分房子,家裡沒有孩子就分不到,兩人這才痛下決心把她從老家轉學過來。
海棠一直揪著的心突然放鬆下來,她甚至感到有幾分滑稽。
“其實也不能怪倪胖子,我們家就兩個人住,確實也不符合分兩居室的條件,”老駱似乎點了一根菸,“小棠早就該回家了。要不是你天天不著家,孩子也不至於一個人住在外面。”
“好啊駱樹增!合著都怨我,是嗎?她不想來,我有什麼辦法?我工作忙,哪裡有時間做飯照顧孩子!”姚得意有些急,聲音越來越大。
“你看看誰不工作,哪個當媽的像你,就生了一個,還不管不問的……”老駱壓著嗓子。
姚得意氣急敗壞:“生孩子是我的錯,滿意了嗎?當初我就不該生這個孩子,滿意了嗎?!”
果然這兩口子還是經常吵架,這才符合海棠對他們的印象。
海棠拿被子堵上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