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中簡陋的校園迎來了春天。

吃過午飯，學生們三三兩兩從宿舍出來，沿著鵝卵石小路回教室上課。

駱海棠帶著撿來的小狗卡卡走在路緣石上，這樣可以避開那些怕狗的女生，卡卡才不會被驅逐。

對於海棠在校園裡養狗這件事誰都不驚訝，因為大家知道她“有病”。腿上打著夾板的瘸腿小狗明顯也是“有病”--“有病”就代表著可以與眾不同。

海棠身後傳來一個男生的聲音：“帶狗的那個，她哪個班的？真漂亮啊。”

“她叫駱海棠，高一三班的。你還不知道？她有病！”另一個男生神神秘秘地作答，聲音裡透著八卦的興奮。

“什麼病？”

“羊角風，就是癲癇病！”

“噢--太可惜了--那她大腦有沒有問題？”男生髮出一聲嘆息，接著是一陣竊竊私語。

海棠在心裡呵呵一聲，她早已見怪不怪了。

因為生病，海棠的頭腦的確欠發達。但是她學習認真努力，成績在班裡一直保持中上，她的硬筆書法還得過獎呢。

“哼，除了漂亮，我還是有優點的。”她安慰自已。

其實海棠的病早已經痊癒了，但是沒有人肯相信。

“有病”這個秘密是海棠的父親老駱鄭重其事地告訴老師的。

老駱是外科醫生，醫生的孩子生了這麼重的病，聽著有點諷刺。

老駱對女兒的病很上心。雖然沒有生活在一起，但是每次海棠換了班主任，老駱就會跑到學校送給新班主任一本手寫的小冊子。

封面上寫著“小女駱海棠的病況及注意事項”；

扉頁上寫：“尊敬的某某老師：小女海棠幼時不幸罹患癲癇病，在此將小女病況等略作說明，以防不測。承蒙關照，不勝感激。”

這本小冊子編寫得圖文並茂，很像一本漫畫書。

內容從海棠的“病史及病況”到“發病救治、護理”，從“禁止參加的活動”，到“適宜參加的活動”，等等，內容詳實，科普性強。

可惜老師們工作很忙，又不懂醫學常識，一個個看得頭大，懶得去一一辨別，乾脆採取“懶政”，一概禁止海棠上體育課、勞動課，最後連課間的跑操也禁止了。

好在海棠也懶得參加，索性一個人留在教室裡做作業、寫日記或發呆。

結果海棠的“病”人盡皆知，她的同學都有點怕她，擔心她會隨時突然倒地，甚至一命嗚呼。

海棠很少曬太陽，所以面板很白，個子瘦高，模樣就像臘月裡水培的蒜苗，漂亮，柔弱。

開學已經一個多學期了，海棠沒什麼朋友，更沒有收到過男生的情書，她已經習慣了當獨行俠。

海棠的生活就在這一天發生了轉折。

下午剛上課，海棠被班主任郭老師叫到走廊上：“海棠，有件事和你說一下。”胖胖的郭老師親熱地拉著海棠的手，海棠受寵若驚。

“你爸爸來給你辦轉學，讓我做做你的工作。”

原來是轉學。

海棠的背一下子挺直了：“老師，我不轉學。”

海棠從剛滿月就在祖父母家裡做起了留守兒童。祖父母去世後，她成了住校生，放假時就一個人住在老宅。她從來沒有在父母身邊生活過，她和他們壓根就不熟。

郭老師見她拒絕轉學，笑得更加親切，還多了幾分寵溺。她撫著海棠馬鬃一樣的長髮：“海棠，現在，你必須回家了。”

“為什麼？”

“你爸爸說他和你商量很多次了，你都不同意。這次轉學手續已經辦完了。還有，你們老家的房子也賣掉了。”

海棠僵在那裡。

轉學手續辦完了？那麼，現在，轉學已經無可挽回了？

房子賣了？老宅院子裡的那棵高大的海棠樹也賣了嗎？放假就無處可去了？

老駱這次沒有和自已商量啊？他這是先斬後奏……這一招可夠狠的。

郭老師看著眼前這個漂亮的女孩子面孔逐漸變得雪白，心裡湧上一絲不忍，她握住海棠冰涼汗溼的手，柔聲安慰：“海棠，我也是個母親，我理解你爸爸，你是家裡的獨生女，身體又不好，做父母的哪能不想法子讓你回家呢？”

海棠低著頭，一對長長的眉毛緊蹙著，沒有答話。

“再說，你父母在城裡工作，又給你轉學到了明德中學，那裡的條件多好啊，咱這些鄉鎮學校可是沒法比……聽話，啊！還有……”

“老師。”海棠抬起頭，顫抖著打斷了郭老師的嘮叨，渙散的眼神也收攏回來，“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郭老師如釋重負，拉起海棠就走：“東西等會兒再收拾，你爸爸在校長辦公室等你呢。”

海棠大腦轉得慢，跟著郭老師走了五分鐘，她才反應過來：

她已經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了，郭老師現在只是她的前班主任，所以她才會對自已這樣客氣。

海棠立刻惡向膽邊生。

她從來都是最乖的學生，現在她想叛逆一次，把針對自已的“禁令”統統打破。

她想參加最危險的體育活動。她想爬很陡的山。她想到深水裡去玩。她甚至還想逃學，想離家出走。

最起碼也得把自已心愛的小狗子帶到課堂上來顯擺幾天。

……

校長辦公室很快就到了，海棠從“大逆不道”的幻想中驚醒過來。

海棠見到了父親老駱，他正和校長談笑風生，仍舊是一副乾淨儒雅的模樣。

校長得體地囑咐了海棠一番，幾個人便告辭離開了。

郭老師又拉著海棠回到班裡，和學生們宣佈了海棠要轉學的訊息。

升入高中後，老駱兩次帶著禮物拜託了郭老師。郭老師工作繁忙，還沒有顧得上“照顧”海棠，這孩子就要轉學了。

想到這裡，郭老師不由得心中有愧，此時便拿出了所有的熱情，要把老師的愛給到海棠。

郭老師給海棠辦了一個小小的歡送會。她走上講臺，溫柔地說道：

“同學們，駱海棠同學要轉學了。

雖然因為身體原因，海棠不能和我們同學一樣參加各種活動，但是她樂於助人，是我們的好同學，好朋友。

轉學只是暫時的分離，相信海棠和我們大家在這個學校結下的友誼將會地久天長。

祝願海棠在新的學校身體健康，學習進步，高考順利！”

郭老師說得非常煽情，果然引來一片雷鳴般的掌聲。海棠感動得耳朵都紅了。

這還不算，郭老師讓大家積極發言說說海棠“樂於助人”的光榮事蹟。

班上的學生大部分來自農村，他們幾乎個個體格健壯，性格活潑，病弱的海棠顯得格格不入。

大家只知道她是嬌滴滴的獨生女，模樣酷酷的有些高冷，加上老師們為了“保護”她，下了不少“禁令”，女生們也就有意無意地孤立她。

誰也沒有想到海棠突然要離開這裡了。在郭老師的鼓動下，大家終於想起海棠的好。

男生小於第一個站起來發言：“去年我媽媽出了車禍，咱班裡捐款，大部分同學捐了五塊錢，還有的捐了兩三塊，海棠自已捐了一百塊。”

女生小青第二個站起來：“我和張小花打架被老師罰打掃一整層樓的衛生間，我哭著去幹活，海棠第一個過來幫忙。”

女生小王補充：“海棠撿了一隻斷了腿的小狗，她給它洗澡，剪毛，消毒消炎，餵飯，還給它用夾板和繃帶做了‘外固定手術’，多髒啊她也不嫌棄。”

還有一個女生小聲說，海棠離父母很遠，她獨自住在學校，她還有病呢，她在班裡沒有朋友一定很孤單……

歡送會搞成表彰會，郭老師滿意地連連點頭。

女孩們突然感到有些愧疚和不捨，歡送會結束，她們把海棠送出去好遠。

海棠柔軟的手被緊緊握住，好幾個女生紅了眼眶。

海棠拜託她們照顧卡卡，告訴她們三天後把卡卡的夾板拆了，食堂的胖阿姨說過要養它，讓女孩們送過去，她們也痛快地答應了。

海棠心裡無比感動，她後悔沒有早一點和她們做朋友。

老駱和司機王師傅在車裡等著海棠。為了給海棠拿行李，老駱特意從單位借了一輛轎車。

一上車，老駱就低聲下氣地向海棠解釋：“小棠，對不起，爸爸沒和你商量就給你辦了轉學。還有，老宅賣掉了……”

海棠有點心不在焉，她還沒有從女生們一雙雙溫熱的手，一聲聲“海棠，多保重！”中回過神來。

車子開到大門口，海棠從車窗裡探出頭找卡卡，她雙手在嘴邊圍攏：“卡卡--”

只喊了一聲，卡卡就飛快地從一棵紅葉石楠後面衝出來。它看到了海棠，邁著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追著車跑，著急地汪汪直叫。

“卡卡，我走了！”

海棠朝卡卡揮手，王師傅踩了剎車，車速慢下來，猶豫著該不該停住。

老駱催促：“時候不早了，咱們加加油門，快點趕回去，晚上我還有夜班。”

車速於是更快，卡卡金黃色的小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海棠就這樣告別了留守生活。

路上，海棠望著車窗外不斷向後退去的楊樹，腦海裡湧出來的卻是母親姚得意對自已的冷臉和呵斥，不由得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