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廠以來，新員工每天都在觀摩各種事故，各種死亡，海棠感到每天都是陰雲密佈。兩個星期之後，透過了結業考試，圍繞著“事故、死亡”進行的新員工培訓正式結束，“死亡”這朵烏雲終於從海棠的頭頂上暫時地飄走了。

萬越化工送給新員工的第一件禮物是每人一套廠服。這衣服是灰色的，上衣領口是小西裝、下襬是夾克式，褲子是普通的西褲，衣服的口袋上繡著“萬越化工”的標誌，全廠男女老少每人身上都有一套。

海棠他們拿到衣服後一個個歡呼雀躍，興奮得不亞於小戰士第一次穿上軍裝。

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萬越化工的整體色調就是灰撲撲的，一穿上這身衣服，他們立即就像水入大海，與工廠徹底融為一體。剛才還是色彩繽紛的少男少女，立刻就成了一群灰頭土臉的工人。他們看上去似乎瞬間長大了不少，和那些早入廠的青工一模一樣了。

這時勞資科的胡科長拿著一張名單過來了，他還是穿著第一天穿的那件咖啡色的夾克上衣，當時這件衣服看著很黯淡，但是往他們這一團灰裡一站，竟然顯得鶴立雞群，甚至有些光芒四射了。

海棠恍然大悟，在這裡，只有辦公樓上的工作人員才能穿著便衣，“便衣”就等同於“官衣”。

“點到名的同志請跟我來。其他的同志請跟李班長到倒鹽班報到。”穿著“官衣”的胡科長顯得格外神氣。

“老李！”胡科長回頭招呼正往這邊走著的李班長。

穿著灰色廠服的李班長快步地走了過來。他三十來歲，黑紅臉膛，細腰乍背，身材健碩，看著很有力量感。

“王翔宇。張傑。喬冰。”胡科長莊嚴地點著名。

被點了名的三個人歡歡喜喜地跟著胡科長走了，剩下的十七個人便懵懵懂懂地跟著李班長來到了位於廠區最東側的鹽庫“辦公室”。

這是一間小小的空屋子，東側靠窗放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西邊的角落裡放著一個綠色鐵皮工具櫥，邊上有一堆嶄新的鐵鍁，一堆高筒水鞋和白色的勞保手套。

大家進了屋，由於沒有凳子只能倚著牆站著，還有幾個蹲了下來。

“歡迎大家成為倒鹽班的成員！”李班長站到了他們面前，發表他的“班長演講”，“我姓李，以後就由我和大家一起倒鹽。咱這個工作的好處是不用上三班，幹完就走，還能鍛鍊身體。”

說到這裡李班長咧著嘴大笑起來 ，大家也跟著傻呵呵地笑了。

“咱們這是力氣活兒，我看大家都是剛出校門，細皮嫩肉的，可能沒有幹過體力活兒，沒事，力氣越用越有。”

聽完了訓話，大家按照李班長說的，穿上高筒水鞋，戴上手套，每人拿了一把鐵鍁——鐵鍁是分男女的，男的用大的，每鍁載鹽量是四十五斤，女的用小的，每鍁載鹽量是三十斤。

一行人全副武裝，扛著鐵鍁，像丐幫一樣，浩浩蕩蕩地跟著李班長到了鹽庫。

海棠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鹽。小時候海棠的祖父母用它醃鹹菜，如今，在一個六間大平房的鹽庫裡，這種白花花的粗鹽粒滿滿當當地堆成了一座長白山。

大家圍著鹽庫看著，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

李班長把手裡的鐵鍁在地上一撐，利落地跳上了鹽堆。他先給這批新工人來了個崗前培訓，“咱們氯鹼化工的主要生產原料就是鹽。第一個工序就是把粗鹽裝進鹽庫，然後加水化鹽，再開始下面的工序。咱們的工作就是把剛從貨車上卸下來的鹽從鹽庫外面倒到鹽庫裡面去。為了方便進料，鹽堆要堆到三米高。”

“三米高？”新晉女工們一陣驚呼。

李班長沒有說話，他脫掉外衣，拿起鐵鍁，率先垂範。

海棠見李班長只穿了一件黑色緊身背心，光裸著渾圓的胳膊，看起來像個健美教練。

他輕巧地剷起一鍁粗鹽，往後一拖，順手往外一揚，45斤粗鹽就輕輕巧巧地被扔了出去，白色的鹽粒在空中揚起一道漂亮的弧線，碎玉一般灑落到鹽水池裡，看起來毫不費勁。

一鍁剛落，另一鍁又飛了起來，接著又是一鍁，只見那些白花花的鹽粒不斷地落下，海棠看得眼花繚亂，這邊，李班長面前已經挖出了一個大坑。

新工人們觀摩了一會兒，就開幹了。李班長把他們分成了兩組，輪流倒鹽。大家一字排開，拿起鐵鍁，學著李班長的樣子，奮力將鹽一鍁一鍁地鏟了過去。

海棠有樣學樣，慢慢地也找對了感覺。她自認為弱不禁風，可是不大一會兒，她的鐵鍁也快了起來，慢慢地就和別人不相上下了。

和大家一樣，海棠很快就大汗淋漓，可是身體竟然感到身體暢快起來，汗水似乎把落榜以來的哀傷和焦慮沖淡了。

上午，伙房送來了綠豆湯，大家就地休息。李班長說胡科長帶走的三個人中，一個去了財務科，一個去了政工科，喬冰去了化驗室，這三個人直接上崗了，人群裡響起一片羨慕的嘖嘖聲。

中午在食堂吃過午飯，下午接著幹活兒。中間休息的時候，海棠無意間看到有個陌生的男人背對著海棠站在鹽堆上，處於好奇，海棠就朝他多看了一眼，只見一道水柱像拋物線一樣從他的腰間流出，落在他身前的鹽上——原來他是在撒尿。海棠趕緊背過臉去，快步躲到了北邊。

過了一會兒，約摸著這個男人走了，海棠才走了出來，正巧從南邊來了一個來了繫著白圍裙的伙房師傅，手裡提著個白鐵桶和一把小鏟子，他爬上鹽堆，正準備鏟一些鹽回去。

“老蔡，要做飯了？”李班長走了過來，親親熱熱地和伙房師傅打招呼。

“今晚上改善生活，包白菜肉包子，拿點鹽殺個白菜餡。”蔡師傅樂呵呵地說。

“你那小鏟子不頂用，來，我給你鏟。”李班長說著從地上抄起鐵鍁，兩下子就給他把桶裝滿了。

蔡師傅提了桶，笑著和李班長打過招呼走了。

海棠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剛才李班長鏟鹽的地方正是那個男人撒尿的地方！女孩子看見男人撒尿是個很丟臉的事情，海棠沒法說出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伙房師傅用這樣的“尿鹽”包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