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有點小長——
他雖已脫下仙袍,換上戰甲,但應淵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看見戰甲在身的桓欽,讓應淵這才明白,為何他一千多年都沒能遇見桓欽,軍中天規深森嚴,確實不易再見。
如此,便也釋然了。
應淵面帶微笑,迎接凱旋的將士。一旁的火德和長聖一直注視著迎面而來的人,無心在意其他,若他們此刻轉身或扭頭,便能發現平日不苟言笑的應淵,竟然破天荒地笑了起來。
應淵除了微笑,也如他們一般注視著迎面而來的仙人。
桓欽帶領天兵一步步走來,每走一步,腳下沙石都被踩得沙沙作響。
應淵心中羨慕極了,這就是大勝而歸的感覺嗎?
打了勝仗的桓欽更顯英姿,與他記憶中那個溫柔的仙君判若兩人。究竟哪個才是他真實的模樣呢?
思忖間,桓欽已走到他們面前。
“好小子,你這次又立功了!”桓欽尚未行禮,便被火德一把拉過去,緊緊抱住,他用力地拍打著桓欽的背,連說三個“不錯”,火德道:“很有本帥當年的風範!”
長聖在心中很無語,作為曾與桓欽和火德一同作戰的人,他對桓欽和火德的還是心裡有數的。桓欽哪裡是很有火德當年的風範,他是遠比火德有風範。桓欽無論是仙法、謀略還是功績都已遠超火德,若非天帝遲遲不封賞,按功績,這一戰場的主帥恐怕要換人了。
火德這樣豪爽的舉動,桓欽顯然不是第一次經歷,他的神情淡淡的,沒有絲毫的波瀾,應淵在他那雙好似保羅了萬千星辰的雙眸中,看見了生無可戀的無奈感。
應淵看著火德的動作,原本因笑容揚起的眉頭再次皺起。他不禁有些擔心,桓欽剛從戰場上下來,是否受傷?火德垂在他背上那幾拳,是否會打痛了他?
桓欽面帶微笑地推開火德,然後簡要地把戰場上的經過說了一遍,火德又連連贊桓欽驍勇,而桓欽總能謙遜而巧妙地接下所有誇獎。
見狀,應淵意識到之前對桓欽性情的猜測是多麼荒謬,桓欽分明是個善解人意、溫文爾雅的仙君,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就連說話也和地崖時一樣溫柔。
應淵忽然很好奇,桓欽在戰場殺敵是什麼模樣了。
他又見長聖拍了拍桓欽的肩膀,那動作熟練自然,顯然也不是第一次。
長聖道:“將軍,祝賀凱旋。”
桓欽聽到“將軍”二字,微微一愣。他雖屢立戰功,但冊封的旨意卻遲遲未到。他手下雖有兵,但並非名正言順的將軍,仙兵也只是尊敬地稱他為“桓欽上仙”。那些認可他能力的將士,倒是會在私下裡稱呼他為將軍。但像長聖這樣當著大軍的面稱呼他為將軍的,唯有他一人。
“多謝,但稱我將軍,不合規矩。”他的聲音低沉,“我等能順利凱旋,是眾多仙兵以命相搏,換來的勝利。功勞其實都屬於他們。”
他的聲音在空中迴盪,眾人聞言,皆面露哀默之色。“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理,他們都明白。
大勝凱旋,本是值得開心的事,但眾仙臉上並未顯露出過多喜色,勝利的喜悅也衝不走戰損的悲涼。
不一會兒,桓欽走到了應淵面前。應淵看著他,心中暗自思忖:他應該不記得我了吧?只見桓欽正了正身,開口問道:“小仙桓欽,不知仙君名號,如何稱呼?”
應淵回禮道:“小仙應淵,見過上仙。”他在心中默默地將上仙的稱呼改成了“將軍”二字。
桓欽重複著應淵的名字,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段遙遠的記憶:
小小的仙童緊緊抱住桓欽,嘴裡嘟囔著:“哥哥,我叫應淵,你叫什麼?以後我能去找你嗎?”
桓欽笑了笑,逗他道:“我現在告訴你,你能記得嗎?”
小仙童堅定地說:“我……能……記住……”
桓欽道:“我叫桓欽,至於我住哪兒……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
小仙童不解地問:“為何?”
桓欽道:“不想說。”
小仙童嘟囔道:“哦。”
桓欽抱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聲說道:“這小孩,睡著了還這麼多問題,真是不消停。”
桓欽看著眼前應淵,他似乎變了,又似乎沒有變化。小時候的應淵就像個穩重的小大人,如今長大了,更顯沉穩。只可惜人雖長大了,少卻了幾分幼時的可愛,那時候的應淵白乎乎、肉嘟嘟的,現在依舊清俊好看,就是……沒有小時候可愛了。
桓欽嘴角微揚,“久仰應淵仙君的大名,百聞不如一見,果然和傳聞中一般風神俊朗。”
應淵的臉色微微一紅,那些誇讚的話,大多是從女仙的口中說出來的,如今從桓欽口中說出,他不禁感到幾分羞澀。他定了定神,回應道:“都是一些不著調的傳聞罷了,上仙這麼說,折煞我了。”
幾人又寒暄了幾句之後,桓欽親自去安頓受傷計程車兵,待把士兵安頓好,已然是深夜。
深夜,夜色如墨,一片寂靜。修羅界,黃沙漫天,連吹進嘴裡的風都帶著沙礫,頭頂的星空,便成了修羅戰場最美的風景。夜裡,大帳內燭火通明,火德與長聖正在議事,而桓欽,卻在帳外靜靜地望著星星。
應淵走到他身邊,問道:“你喜歡看星星嗎?”
桓欽看了他一眼,沉聲道:“不喜歡,星空是這裡唯一能看見的風景。”桓欽仰頭看著頭頂星空,“你不覺得有風景可看,很好嗎?”
應淵和他一樣,仰頭望著星空,“確實不錯。”
兩人都沉默了許久,桓欽忽然道:“應淵……你這名字很好。”應淵不明白他這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麼意思,過了一會兒,桓欽解釋道:“在地崖聽你說起你的名字時,我就這麼覺得了。”
應淵怔了一下,“你還記得我?”
“記得。”桓欽勾起笑容,淡淡道。
應淵看著他的笑容,一時間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他感覺桓欽記得自已,是因為他當時哭鼻子的樣子太讓人印象深刻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桓欽之所以還記得的應淵,正是因為應淵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個趴在他腿上哭泣的人。
應淵一沉,悠悠說道:“桓欽,謝謝你。”
桓欽微微一怔,瞬間明白應淵所指何事,嘴角輕揚,笑道:“你這聲謝我收下了。”
應淵接著道:“本來第二日我就去地崖找過你,想和你道謝來著,可我去的時候,你已經不在地崖了,後來我也去了很多次,都沒遇見你。”
桓欽凝視著他,他沒想到,應淵竟然又去了地崖。
“我不是提醒過你,地崖是禁地,去不得嗎?有沒有被罰?”桓欽關切地問。
應淵輕輕搖頭,話鋒一轉,問道:“你呢 ,這些年,你一直都在軍中效力嗎?”
桓欽眉頭微皺,緩緩搖頭道:“不是,我是與修羅族開戰以後,才入軍中的。”
提及此事,桓欽在他看不見的角度,眼神黯然了一瞬:
他本是修羅王安插在天界的一枚暗棋,修羅王與上始元尊同歸於盡之後,他便與修羅族斷了聯絡。
他碎了修羅內丹,種仙根,修仙法,這樣的他,修羅族已無他的容身之處,天界終歸不是他的母族,漂泊之感尤重。
初入天界時,他為了不引人注意,給自已安了一個已滅族的下等仙族的身份。因為出身低微,天界那些人可沒少對他評頭論足,一直到他升了仙階,那些人才閉上了嘴。如今,他戰功赫赫,無人再敢議論他半分。
桓欽忽然抬頭,看著漫天的星辰。這裡的星空還是一如既往的璀璨,然而,美麗的星空下,卻是被鮮血染紅的戰場。這裡面有修羅同族的鮮血,有天界仙兵將領的鮮血,也有他征戰流的血。
桓欽時常在想,自已徹底留在天界、替天界征戰的決定是否正確?
他不知道,但即使再來一次,他或許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況且,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即使他一開始並不想上戰場,軍令一下,他也不得不來。
他也曾盡力救過被無辜捲入戰場的修羅族人,可一人的力量總歸有限,他能救一人,卻救不了萬人。
想要讓他們不再遭受離亂之苦,唯一的辦法只有停戰。
此戰,天界已經投入了萬千仙族的全部精銳,天界斷不可能撤軍,想要停戰,除非修羅族投降,否則絕無可能。
因此,桓欽只能冒險動用玄夜給他的法器——“傳音符”。
那時,桓欽剛剛救下了幾個無辜修羅族,桓欽將他們帶離戰場範圍。
被救下的下修羅族人連連磕頭,“多謝恩公,多謝恩公。”
這時,戰場上風沙驟起,呼嘯的風捲起他黑色的斗篷,露出了裡面輕柔的仙袍。
在面具被風颳落之前,桓欽連忙施法,在他和修羅族人之間築起一道結界。
桓欽正了正身,沉聲道:“戰事已起,爾等速速逃命去吧。”
修羅族人連連應“是”,又向桓欽磕了個頭後,便迅速逃離了修羅界。
待人都走後,桓欽仔細探查一番,確定四下無人之後,他才敢卸下偽裝,摘下面具。
他靜靜地望著修羅族人離開的方向,深深嘆了一口氣,心中沉悶無比。這些時日,他暗自救下了不少修羅族人,他們大多厭惡戰爭,渴望能留在故土,不願過著被天界追殺的日子。
陽光刺激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他連忙抬手遮擋,但刺目的光還是透過指縫刺進眼裡。
他輕輕嘆息了一聲,放下手,順勢施了一個法術,他的手心上幻化出一個形似令牌的東西。
這法器他潛入天界之前,修羅王給他的,雖不是什麼厲害的神兵,但也不是毫無用處。它有一個獨特的功用,能隨使用者的心意傳信給任何人,且不會被人發現。但它只能使用一次,這一點很不好。
他手心向上握拳,那令牌似的法器便化作一道幽藍的火焰,在他手心中燃燒,火焰轉瞬即逝。他知道,法器已經把他的信傳了出去。
這天夜裡,格外平靜。
桓欽披上斗篷,戴上面具,悄無聲息地溜到了約定的地方。
他們約見的地方有山有水,青草遍地,山丘之上是茂密的叢林。
深夜,萬籟俱寂,桓欽立於此地,卻無心賞景。
他手中結印,腳下忽然出現了一道與他手上金光相呼應的陣法。陣法以他為中心,向四周不斷擴大,最後向上升起,形成一個結界,將他和周圍都籠罩起來。
桓欽停下手中施法的動作,結界與陣法仿若不存在一般消失。
不多時,他面前一道黑霧閃現,黑霧散去,一個黑袍墨甲的男人隨之出現在自已面前。即使來人戴著面具,他也知道這人正是修羅族大長老。
大長老的聲音低沉而威嚴:“你約吾前來,為何藏頭露尾,不以真面目相見?”
桓欽冷笑兩聲,聲音中帶著一絲不屑:“長老不也是藏頭露尾不以真面目示人麼,你我半斤八兩,何必說出這種話來自討沒趣?”
“難道你約我前來,就是為了說這個不成?”他手指桓欽,質問道:“說,你是從何處得到尊主的傳音符?”
桓欽沉聲道:“你無需知道,我約你前來,也不是為了討論這種沒意義的問題。”
大長老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說吧,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此戰,天界集結仙族的全部精銳,可如今的修羅族已非往昔,修羅王已死千年,若再戰下去,必會給修羅族帶來滅頂之災。長老如今已經接管修羅族,就該以族人的性命為念,保留實力,將來也好重新來過。”桓欽勸道。
“你是要我向天界投降?”大長老怒道,“絕不可能!”
“怎麼,你難道要拖著族人送死不成?”桓欽接著勸道。
“為了吾族大業,我等甘願一死。”大長老無所謂地說,彷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桓欽怒不可遏地說:“你這不是忠心,你是在不顧族人性命以卵擊石。”桓欽咬牙切齒,“愚蠢!”
“那又如何?”大長老高聲道:“吾族將士願為吾族大業而戰。而你,擾亂軍心,背叛吾族,今日,吾便要殺了你,為吾族大業再添一滴血。”
大長老手中法力凝聚,朝著桓欽就是一擊,這一擊如同利劍一般刺向桓欽。
桓欽的身體瞬間消散,忽然間,地上金光一閃,桓欽設下的陣法與結界同時出現。
大長老這才發現自已不知何時被困在桓欽所設的陣法中。
“這事,天界術法?”
他的臉色變得陰沉,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憤怒。
“你這個叛徒,有本事出來與吾決鬥,吾必將你殺之後快,替尊主清理門戶。”
結界內響起了桓欽的空幽聲音,“你都要殺我了,你覺得我還會出去嗎?”說罷,桓欽輕笑一聲,隨即,結界中再次響起桓欽的悠悠的聲音,“大長老,此地離天兵駐紮之地甚近,我勸你千萬別輕舉妄動,否則,你可不一定能活著離開這裡。”
大長老冷哼了一聲,“吾前來是早已查驗過,此地並無天界之人,休以為你能誆得住我!”
“哎呀,看來騙不了你呢?!”桓欽幽然道:“信不信由你。”
他話音才落,大長老便再次凝聚法力,猛力一擊,結界應聲而破。
然而,大長老出了結界之後,卻未能尋得方才那人的絲毫蹤跡。他心中暗自思忖,若自已動作過大,恐會引來天兵,於是只得悻然返回。
大長老離去後,桓欽身影隨著一道金光閃現,他喃喃道:“看來,修羅族我是徹底回不去了。”
如今即便是回去了,也無力改變修羅族的現狀,到最後,也只有一死。
剎那間,他忽感體內氣血翻湧,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桓欽口中喃喃自語:“早知如此,就不該以真身見他。”
他強忍著身體的疼痛,施展法術,將鮮血清理乾淨,才悄然返回軍營。
桓欽並無戰功在身,他在天界也只是個好相處一點的普通上仙,平日裡也無人在意他。
無人在意的好處就是他去哪都沒人會注意,他回營中也無人發現他離開過。
那夜,桓欽沉思良久。
自玄夜死後,他便和修羅族徹底斷了聯絡,這些年,他碌碌無為,幾乎忘自已也曾夢想著領兵作戰,哪怕戰死沙場也在所不惜。
如今,修羅族已經回不去了,他今後該怎麼做?
沒過多久,修羅族與天界再度開戰。
此役,仙君桓欽勢如破竹,戰功赫赫。
然而,戰後的桓欽卻在瀰漫著血氣的風中佇立沉默了整整一夜。
戰場上的拼死戰鬥誠然痛快,可那些人……皆是他曾經的同族……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這個這個猶如橫空出世的桓欽。
關注他的人太多了,他已經無法像之前一樣暗自救那些無辜的修羅族人,每次征戰,他只能盡力將戰場引向無人的荒蕪之地。
自那以後,他所聞到的風,都帶著濃濃的血腥之氣,一如他此刻所聞到的。
應淵疑惑地看著突然沉默的桓欽,他總感覺桓欽心中似乎隱藏著什麼秘密,那個秘密,如同一層厚重的黑布籠罩著桓欽,讓他原本明亮的眼眸變得黯淡。
應淵張了張口,喉嚨卻乾燥得厲害,難以出聲。這時,一個虛弱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桓欽上仙。”
桓欽和應淵一同回頭,來人是個身著墨藍色仙袍的仙君,他的臉上和額上都有傷,額上的傷口更是破開了象徵身份的仙墊。
應淵認得他,他是太幽星君,今日桓欽回來時,他就被兩個天兵攙扶著站在桓欽身後,顯然是個傷員。
太幽星君身體虛弱,他的腳步虛浮,彷彿隨時都會倒下。若不是還有一位仙人攙扶著他,應淵毫不懷疑他會立刻癱倒在地。
桓欽低聲問道:“星君身有重傷,為何出來了?”
太幽星君微微推開攙扶他的仙人,桓欽揮手讓仙人退遠一些。
太幽星君晃晃悠悠地在桓欽面前跪下,他的聲音虛弱而堅定:“今日若非上仙出手相救,只怕我已命喪修羅之手。上仙救命之恩,太幽此生願供上仙驅使。”
桓欽連忙扶起他,“你我皆為六界蒼生而戰,又是同僚,同僚有難,自當相救,何須言謝?”桓欽頓了頓,神情嚴肅地說:“還有,供我驅使這樣的話以後萬不可再說。若被他人聽去,你我該如何自處?若是傳到帝尊耳中,又該如何交代?”
太幽連連點頭:“是,是,是,小仙糊塗。”他心中暗自慶幸,若非桓欽提點及時,若他再說下去,只怕會引來殺身之禍。
桓欽臉上重新掛上招牌似的笑容,“方才是我過於激動了,桓欽在此給仙君賠個不是。”
太幽仙君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惶恐,連忙虛扶起桓欽行禮的手,“是小仙口無遮攔,險些禍從口出,還要多謝仙君提醒。”
兩人又交談了幾句,太幽仙君這才顫顫巍巍的搖回營帳。
應淵也沒急著迴天界,又在軍中多待了幾日。
這幾日裡,風平浪靜,難得沒有戰事侵擾,桓欽也難得清閒了幾日。這幾日,他與應淵相處得愈發不錯,他們也成了彼此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朋友。
這幾日,太幽星君的傷勢逐漸好轉,他傷勢一弱,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桓欽的帳中,忙前忙後,使得應淵和桓欽相處的時日大大減少。
不過,此時的應淵並沒有時間去在意這些事。沒過多久,應淵便收到天界崔他回去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