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您的快遞到了,我放在門衛室裡了,方便的話出來取一下。”
我在辦公室外接聽了快遞員的電話。他連貫的回答,讓我清楚的知道昨日訂購的手機到了。
門衛問了我名字,確認後遞給我一個小的包裝盒。帶著些許喜悅,我直奔宿舍。
拆開包裝後,實物與宣傳的一致。我將主機和充電器帶回辦公室,這款的充電器小巧精緻,比先前的好用不少。藉著辦公室內高速的無線網路,我下載慣用的軟體。
雖然手機商從不宣傳使用壽命,但我希望它能平穩度過這個冬天。
當我見到穆夏時,發現他的鼻子塞住了,聲音粗啞。我問他原因,他立即滔滔不絕地向我抱怨。昨天晚上六點多保安隊突然來檢查展館安全情況,發現了一些有安全隱患的地方,責令其立即整改。等整改得他們滿意了,發現已經快八點了。時間太晚,他選擇在這裡將就了一宿。
他把那些人形容為“惡魔”,每當看到他們的身影,他就感到災難降臨。他把今日份的表格交給我。上面記錄了我一進門就看到的那些物料:五十袋有機基質、三套薄膜和九捆竹竿。對的,沒錯,和我清點的一樣。我很高興,今日的工作完成了一半。
休息時間,工人坐在假山中部的通道里喘息放鬆。那裡很安靜,寬敞。我站在假山旁,觀看一位工匠製作“彩椒樹”的樹幹。
我的左耳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因為我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從聲音上,我能分辨出說話的人。
矮個女工談到胖老頭偷竊的事,出現了是一陣靜默。然後一個男工義正言辭地說這是不被允許的事,自已是絕沒有做過的。
那個高個阿姨試圖打破嚴肅的局面,說:“那位大哥非常風趣,他總是開玩笑說我們可以在一起。我真忘不了他說這句話時的眼神。當然這只是朋友間的玩笑而已。”
歡快的笑聲激發了他們工作的熱情,我聽到他們紛紛起身呻吟的聲音,接著傳來鞋底摩擦地面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在展館的東北角還有一間中等的育苗棚,內部設定也只是少了休息區。北側還有三排覆上膜的育苗盤,標籤上寫的是“食用生菜”四個黑體字。它們是需要適量陽光的,而近來天氣不好。所以電工才會來到這裡連線電路,安裝補光燈。而梁深則在一旁指揮。
當我看到梁深那副神采奕奕的表情和高大威猛的體形時,一個畫面彷彿出現在我的眼前。
昨天晚上,我路過村子裡的澡堂。看到有人在落滿霧氣的玻璃上畫了一個愛心。一個男人蜷縮著身體,蹲在門口抽菸。緊接著眼前這位和他的兩個助手踏上臺階朝門口走去。矮個助手拎著一個透明購物袋,裡面裝著洗漱必需品。梁深很豪邁,把毛巾搭在了肩膀上,衣服完全敞開,似乎不畏懼夜晚的寒冷。
他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張口便問他此事。他反應冷淡,沒有被這猝不及防的問題驚到。他摘下常戴的黑色勞保手套,將兩者合在一起拿在右手上,然後用力拍打牛仔褲上的灰。但是有些灰已經深深嵌入面料縫隙中,怎麼也拍不掉。
“這都要拜你們單位的保安隊所賜。”他撅起嘴,表情變得十分不滿,“原計劃過兩天再去洗的。昨天晚上幹完活兒,突然感覺全身黏黏的。我說是不是該去洗澡了,我的兩位兄弟附和著說去吧,然後我們就去了。”
“辛苦你們了。”我安撫道,接著語重心長地說:“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沒事找事了。我們應該想方設法把事情做好,至少讓他們下次來的時候無話可說。”
“兄弟你說的真棒。”他把拿著手套的那隻手撐在了腰上,眼睛落在了我的手上,快速眨動。
“你換手機了?”
“對呀,原來那部頻繁宕機。”
“多少錢?”
“比起蘋果手機來說,一點兒也不貴。”
“還沒工作呢,別用太好的。”
“不錯。”他咂咂嘴。
我不希望氣氛變得凝重,趕快丟擲另一個話題。
“我記得你曾在朋友圈裡發過一些圖片,我儲存過,不過現在在電腦裡。我想說你有一個有趣的靈魂。”
他哈哈大笑,完成了我的願望。
“因為這裡面有趣的事物太多了。”他說,“你等著瞧,我會拍下更多有趣的照片發到我的朋友圈中,到時候你可要評論一下呀。”
“包在我身上。”我笑著說。
他戴上手套,轉身向工作區走去。我也跟了過去,和那裡的電工交換了問候的眼神。
我逐漸發現,把我和家相隔開的既不是海,也不是山,更不是路途,而是極度嚴重的霧霾。所幸的是,天氣預報推送了一條好訊息:週二會有四級的大風,可以吹走籠罩了本市二十日之久的霧霾。
天空稍稍放晴了,我的心情也變好了,早上在宿舍裡做了五十個俯臥撐和三十個深蹲。隨著荷爾蒙分泌,那種期待週五到來的迫切心情如火焰般燃燒。
彷彿大病初癒的太陽將他微弱的光和熱無私地撒在展館的頂層玻璃上。這份施捨是彌足珍貴的,我擔心飄來一片雲彩擋住這恩賜。
可惜天公不作美,他只允許人們得到兩日的恩賜,週四的天空又恢復成陰沉沉的樣子。令人失落的事還在後頭,手機天氣軟體顯示週五將會下起大雪,而且會持續兩天左右的時間。
週五這天沒有任何重要的事,一天過得很平淡。趁著大雪蓄勢待發,我抓緊時間乾淨利落地收拾行囊。
眼看公交就在後面,地面溼滑,我小心地快跑。在公交到站前,提前到站。換乘公交時,天空中雪花紛飛。等我到家時,地上佈滿一層鹽一般的雪。
父母為我做了一頓大餐,以彌補我多日不在家的遺憾。
我站在蓬頭底下,讓熱水淋溼全身,一種醒悟感油然而生:我究竟在幹什麼?這種無聊的實習,沒有任何收穫。看到的都是破敗、腐壞、瘴氣以及死亡,各處一派悲傷的景象。我還未正式進入社會,卻提前體驗了人情世故和生老病死。
我望著窗外,對面樓上的玻璃映著白色。那是落在地上的雪,反射出的白色的光。即使沒有路燈,也能夠讓人看清腳下。明天就能看到雪人了,我這麼幻想著爬上了床。
次日,雪停了。樓下人行道上留下了踩過的痕跡,既有人類的,也有寵物的。久未見雪的孩童在雪地裡肆意玩耍,休息區的大人們在愜意的聊天。
盡情享受這一刻吧,也就這一刻了。天氣預報又說,傍晚大雪復至。人們創造的痕跡將會被抹去。那時的我,應該會在去往單位的路上。
果不其然,換乘最後一躺公交時,大雪如約而至。下車後,四周一片雪白,只有前人留下的一行行的腳印。我謹慎地踩在上面,一步步前行。抵達到腳印消失的地方,我根據對路況的記憶,艱難地開闢著新路徑。回到宿舍,我脫掉羽絨服和有些溼的鞋子。等到體溫恢復,我開始洗漱,倒了一盆熱水,舒舒服服的享受著泡腳帶來的溫暖和安逸。
第二天,雪停了,真正的停了,新聞上還說今年不會再有雪了。
我照例去展館。地面的雪層上有了大小不一的空洞。道路一旁的土堆上落滿了雪,讓人以為是有童趣的人堆砌的。
在岔口上,我被一個左顧右看的中年男子攔下了。我露出猶疑的表情打量這位風塵僕僕的人。他的臉透露著滄桑感,臉的下半部是一週未剃的鬍鬚,頭戴著一頂灰色毛線帽,咖啡色的後戴式耳套歪向一邊,露出了右耳。他揹著一個塞得滿當當的黑色揹包,看樣子裡面東西很多,手上的旅行提包裡的個人物品也絕對不少。高幫籃球鞋和褲腳上沾滿了雪花。
“同學你好,請問這邊負責人在哪?”這是一句摻有方言語調的普通話。他叫我“同學”,可能是我的穿著還稍顯稚嫩。但我頓時有種愉悅的滿足感,我很樂意為他解答問題。
“是設計公司的負責人?還是我們園區的負責人?”我不太明白他問的是哪個負責人。
“那就是設計公司的,是他們老總叫我來的。”他。
“是找經理吧。”我糾正道,“我帶你去。”
我走在前面為他帶路。
一個穿著單薄外套的男工人從路旁公共廁所裡出來,又把叼在嘴上的煙扔在雪地上,接著菸屁股就消失不見了。他縮著身子緊緊抱住雙臂,快步從兩個展館中走去。
為什麼不走正門?當我看到西門路上沒有任何腳印時,我恍然大悟。我向身後的工人解釋了一下,帶著他跟著工人的步伐走向連廊。站在北門入口,我發現移動門內部的薄膜門簾替換成了厚厚的棉被簾。進入後,我的眼鏡上蒙上一層霧氣。我擦乾眼鏡,然後戴上。又看見門北部的水簾上也圍上了一層薄膜,或許不止一層。
“哦,為了防止冷風鑽入呀。”他環顧四周後說,“這裡面也不是很溫和嘛。”
我看見穆夏和林勇在一起,穆夏看見該男人後,解讀出了他的真實身份,然後走上前笑臉迎接。
我從他們簡短的對話中得知,男人是光照燈銷售員。原來設計公司決定採購專業光照燈,使植物得到充足的光照。
在辦公室裡沒有見到林勇的問題也得到了解答。他比我先到達展館,這卻是近兩週來難得出現的情景。看見他,我想起回學校遞送畢業報告的事。我恭敬地向他請假,說打算明天一早就拿著畢業報告回學校。他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雖然僵硬,但到底還是笑了。他爽快地允許了,告訴我路上注意安全。
我跟著他在展館中巡視了一週。之後又去了B館和C館,經過兩條連廊的時候,他都咒罵了一通,說這些工人真缺德,總在連廊外亂撒尿。我驚訝的發現,這期間他竟然沒有對我進行嚴厲的教誨。這與上週的一個狀況截然不同,那回我又被他訓斥了。令我感到傷及自尊心的是,一旁還站著那位戴圓眼鏡的女前輩。
巡視完C館,他讓我去A館。我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就轉身離開了。我不再擔心他會現身於A館,因為通常他會在過了開餐時間幾分鐘後直接回到食堂。
坐在降溫的倉庫裡,穆夏又對我提起了往事,過去沒多久的往事。
穆夏盤起腿,富有同情心地說:“在師傅死前的這段時間內,我根本沒有當面指責過他,指桑罵槐的話也沒說過,背地裡更是沒有了。”
“我能理解,你做得很好了。”我安撫他。
穆夏清了清嗓子,略帶歉意地說:“我想他是真的抑鬱了。我們也有錯,之前不該動不動就說他,或者表現出不滿的表情。畢竟一個人無意的言行舉止都會對患有抑鬱症的人造成不堪設想的後果。”
穆夏翻出了門票索取名單,唏噓不已。
“他還登記了門票數量。”他數了數說,“有十五張呢。哎,可惜了。不過老總說了,就算師傅死了也會把他登記的門票如數交給家屬。不知道他有沒有把自已算進去。或許是一個人絕望的時候,就不會再考慮身外事了。”
“比如說我很難受,就會忘記今天你依然要給我那些表格的事。”我調侃著轉移了話題。
“哈哈,這個自然不會忘的。”他笑著說,“下午一定給你。”
我點了點頭。忽然間我感到眼球腫脹乾澀,似乎是突發性的身體不適。我閉著眼,把雙手抵在桌邊上。睜開眼後與他眼神交接。他察覺出了什麼,讓我坐在這裡休息,他本人要去D館。我也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就心安理得地坐在原處,等待血液緩慢透過頭部各血管。
有沒有可能是育苗師傅想要得到鉅額補償金,才計劃自殺的?他是不是得了什麼絕症?也就是說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利用自殺騙取更多補償的騙局?晚上我躺在床上,全身放鬆後產生這種想法。
我透過查詢得知,職工在工作中自殺不屬於工傷,得不到任何賠償。是否有補償取決於用人單位的意願。但一般在業內有聲譽的公司,都會將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用盡各種辦法,使影響降到最低。動用補償的方法就是其中的一種。
這家設計公司有些名聲,加上老闆是個人品不錯的人,也會接受家屬的部分條件。可如果育苗師傅及其一家都知道這一點呢?他們肯定知道。育苗師傅跟老闆甚至親若父子。他們一家瞭解老闆,瞭解公司,設下的“自殺”騙局一定能獲得更多補償。
反正人固有一死,更何況育苗師傅罹患絕症,倒不如在病發前了斷,減少苦楚。他不是整天愁眉苦臉的嗎?那大概是受病痛折磨。沒準說服家人同意此計劃的還是他本人呢。
有必要問問穆夏,育苗師傅有沒有得絕症。
經過一系列紛繁複雜的思考,我的下半身失去知覺,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接著是呼吸減弱,最後的感知也陷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