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從額間滑落,既不冰涼,也不溫暖,僅剩下一陣無感的麻木。
耳朵聽不見任何聲音,鼻子裡聞不到任何氣味,彷彿所有感知都在逐漸離他遠去。
頭頂那雙狐耳不受控制地垂至腦側,耳尖毛髮被一絲無源墨跡濡溼,它們就像落入水中的布條,而墨色如水,沿順雙耳與髮根一路向下流淌,最終將滿頭的白髮徹底浸染成墨。
靜止在空中的無數水珠就像是鏡子,每一滴都倒映著他此刻的模樣。
熟悉的髮色與熟悉的臉龐…
這副前世的樣貌落在玖九眼中,卻是顯得無比陌生。
如果說,五感是一個人理解世界的主要途徑,那麼失去了五感的世界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答案顯而易見,那個人的世界會成為一片毫無意義的虛無。
擁有感受,我們得以思考,並從中汲取自我的存在。
而那些一點一滴的感受隨著時間積累凝聚,便構成了所謂的記憶。
玖九的一生算不上精彩,也沒什麼值得銘記的過往。
如果讓他回憶過去,或許就只有那重複了無數次的空白日常吧?
即便是他自已的名字,也在這片漆黑如墨的記憶中變得混沌不清了。
我這麼懶惰,沒什麼本事,性格也不好…
應該…
不會有人因為我的離去而感到傷心吧。
真是這樣的話,那我可就放心啦。
玖九淡淡一笑,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正要迎接自已的死亡。
可就在這時,一隻熟悉的墨筆自手心浮現。
墨筆入手的瞬間,過往模糊的殘憶從虛無中迴歸,不斷湧入他的腦海,將其從自滅的深淵渡回。
有些事情他記不清晰,有些事情卻又難以忘記。
這就是「記憶」,它是由過去創造,卻又能在未來綻放意義的事物。
他睜開眼眸,在視野中那片舉目黑白的世界裡,有抹淡淡的熒綠一閃而逝。
這點突兀的顏色,不禁讓玖九想起了穿越之初第一眼看見的那名狐人小女孩。
藿藿這孩子性格怯懦,膽子很小,遇到一些恐怖的東西甚至會被嚇得哭出來。
她缺少關愛,自卑又過分懂事,十分的可憐。
如果自已死了,藿藿會因為失去一隻寵物狐狸而感到難過嗎?
自已扮做一名奇怪的哥哥,整天在她面前晃悠,還經常擅自替她做出決定,一定會被認為是偏執的奇怪大人吧?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算太久,但玖九總是會莫名其妙地去擔心她,去在意她的想法。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因為她是飼養我的主人,於我有恩?
又或是因為她太過可憐,令我心生憐憫?
也許。
有些事情,並不需要那麼多的理由。
玖九隻是打心裡覺得,藿藿這個孩子值得被好好對待罷了。
真希望她能健康長大,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吶。
腦子裡冒出這個念頭的瞬間,玖九心中的死志便盡數消散。
人這一生,不一定只為自已而活,也可以為了那些在乎,或在乎你的人。
是她給了我忘不掉的新名字,賜予了我新生的意義…
思緒至此,他找尋到了一個比「活著」還要熱忱的事物,哪怕這一切的意義並不屬於他:
“無論是在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我前進的理由都只有一個,為了追逐旅途起始點所綻放的那抹顏色——”
一點熒綠從他的腳底迅速擴散,震顫現實,破碎陰影,為眼前的一切都繪出了絢麗的色彩。
那些身處虛無的記憶雖如雨水般流逝,但卻引領玖九回到了清醒的世界。
在這裡,天空仍下著雨。
被濯淨的空氣攜來陣陣涼風,捲起珠簾雨幕,將他的全身上下澆個溼透,冷得叫人瑟瑟發抖。
“啊…嚏!”
玖九打了個噴嚏,不禁甩了甩頭頂沾水的狐耳,感覺有些頭疼:
“我沒死?”
他眨了眨眼,完全記不清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
而且也不知是什麼原因…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趕緊完工下班,然後去接藿藿放學。
玖九越想越頭疼,索性不再回憶了。
他抬起頭,發現面前那隻變異狐人仍然保持著揮爪的姿勢,但全身卻化做黑白,似乎早已死去。
玖九疑惑地後退幾步,突然發覺手中攥著一隻墨筆。
這隻黑白的墨筆殘破不堪,筆頭的狐毫浸染墨色,筆尖流動著詭異的黑色液體,彷彿只需輕輕揮手就能潑灑而出。
“怎麼是你這玩意!?”
玖九當然記得它,在化形成人之前,他每次都能在夢境中遇到這支該死的破筆。
玖九報復性地用力捏了捏筆桿,便打算收好這支筆,可隨著這個念頭浮現,手中的墨筆竟然化作無數光點自動進入了他的身體。
接受完有關這支筆的記憶後,玖九愣了愣,不確定道:
“隨念而匿,隨心而出…?這玩意不會是那啥…我的專武吧?”
玖九若有所思,正想研究一下那支筆,可視線卻被四周的景象吸引。
他環顧一圈,驚訝地發現,以自身為圓心半徑9米內的所有事物似乎都褪去了顏色,只剩下一片黑白。
“這是啥情況…是我剛才用了啥不得了的招式嗎?可我為何什麼都不記得了?”
就在玖九自語著陷入沉思時,手持破魔錐的雪衣終於是緩緩走到了這裡。
她看著那隻失去色彩,如同雕塑般立在原地的變異狐人,遲遲無法從剛才的畫面中緩過勁來。
不久前,玖九放出虛無命途的那一刻,雪衣因為離得較近,所以同樣被拖入了存在的地平線之中。
在那片虛無視界裡,雪衣的所有感知都變得極其清晰,彷彿意識從偃偶之軀中解放了出來。
可她雖然能夠感受到周圍的一切,卻無法做出任何行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吞噬意義的墨色浪潮迎面落下。
好在,那道浪潮陡然靜止在了雪衣的面前,並未傷害到她。
雪衣就這樣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動,直到玖九抱怨的話音傳來,她才逐漸回過了神:
“雪衣大人,下次早點來支援啊…我差點就殉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