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雪拉了拉帽簷,快步離開。
她的腳步也穩如往常,但內心卻泛起微妙的震盪。
這一切,要從幾天前星榆向她說明開始。
星榆講得很詳細,從最初的接觸,到逐漸深入的關聯,一樁樁,一件件。
可不知從哪一刻起,祈雪突然意識到,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星榆開口之前,她似乎就已經隱約知道那之後的話語是什麼;在星榆猶豫和組織話語的間隙,她就已經“記得”某些即將發生的現實。
她根本沒有聽過這些內容,也從未接觸相關資訊,但在星榆話語落下的剎那,那些影象、情節、因果鏈條就像回憶,或者夢境一般,自然地浮現在意識深處。
這就是金枝的作用。
金枝像是某種……有慾望,卻可控的工具。
它從未選擇,只索取。它對食物沒有偏好,只要足夠豐富,足夠密集,足夠接近命運的中央。
每一則線索,哪怕只是遠處迴音的殘響,也會被它抓取進來,縫入某個更宏大的結構,成為織網中的一點。
金枝無需全貌,也不等待全貌,它會做的就是以偏馭全,以碎編整。只要片段足夠,它便能推演出完整的世界。
祈雪並不確定“線”的本質到底是什麼。是命運?是可能性?又或是別的什麼?但是她很確定,只要她願意,它們就能牽引她的思維越過語言與認知的障壁,觸碰那些她未曾抵達的真實。
每一條呼吸,每一次視線交匯,每一個猶豫不決的瞬間,都會在命運之網中留下一條分支路徑,變成她們可以走向的未來。
被真正踏出和實現的的,是人類所見的“現實”。
而所有未被選擇的,也並未消失,而是如靜默的分支,在金色的空間裡閃爍如星。
而她只是站在這棵浩瀚樹冠上最微小的一片葉子上,俯瞰著其它同樣真實的可能性分支,未被選擇的道路仍在更高處延伸、交叉、生長。
所有未落之枝,仍悄然延伸在更高處。
她想過很多次,要不要運用這種力量。但,這還是她第一次真正主動將金枝的力量引向一個明確的目標。
天啟教團……
現在她知道,這是個從極晝城內逃出,特地來到這片郊區的組織。她們建立了自己的“樂園”,一切計劃順利推行。正在f環的最東側蟄伏。
而020……正在一天又一天地沉眠、成長。同樣在等待著什麼。
它們都在等待。
等待所有線條匯聚之時。
等待命運落定的那一刻。
祈雪幾乎能感覺到那些命運線條彼此之間的引力,像是坍縮、聚攏,指向同一個結局,而她的意識正被迫隨之靠近——終末之日,必然的降臨。
她想看得更清楚一點。
終末之日會引發什麼?為何必然降臨?又因何而起?
然後,她看到了。
一隻眼睛在注視她。
只一瞬,她便如被整個命運之網反噬。
意識在那一刻被撕開一道口子,滿是劇痛、空白和接近瘋狂的混響。那種東西……到底是什麼?
一整片深不可測的黑,如同黑夜,活著的、流動的、在背後某處注視著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一切的黑。無數金色的線。帶有知覺的脈絡。像活著的絲線在肌理中游走,織出某個……像是人的形狀。
祈雪猛地跪下,吐出一大口濃稠而暗黑的血液。血液裡彷彿還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像是碎裂的金線,又像是微型觸鬚。
冰冷的顫慄從脊柱最底部瘋漲而起,有什麼東西順著金枝的路徑倒灌回來,在她體內扯斷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哈……”
她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額前冷汗涔涔,眼球已經充滿血絲,不敢再往那方向探查分毫。
金枝不再發光,彷彿被燒灼過一樣泛起灰燼般的紋理,剛剛獲得滋養的力量頓時消失無蹤。
祈雪抬手,緩緩擦去唇角的血痕,指尖微微顫抖。她坐在原地,閉著眼——確認自己還沒有徹底被那個“注視”撕碎。
“……果然不該太貪心。”
雖然被撕掉了點什麼,但金枝留下的那一瞬光景,卻已足夠拼出某些路徑。
某個名詞浮現出來,在她腦海中盤旋許久。
天啟教團最核心的據點,就位於f環東部,是邊境邊緣的荒地。
可偏偏在那裡,誕生了一座違背郊區生存邏輯的理想空間。
“‘無苦厄地’……真有人信這種東西嗎?”祈雪輕輕念出那個名字,又自嘲一般地笑了笑,“這個世界……真的有可能無苦無厄嗎?”
她們建起房子、住所、廣場,接納流民、庇護弱小、收留被逐出原籍的棄民。
只要遵守教團的規則,人人都能分得一處棲身之所,甚至還發放每日定量的餐食與乾淨飲水補給。
“如果是以前的我……”她想,“說不定,也會嚮往那種地方吧。”
畢竟,對一個從邊界走來的人來說,這種地方是難以拒絕的。
但是現在,她已經親身學會了另一種判斷。
在郊區,沒有任何善意是無緣無故的。每一個看似寬厚的措施背後,幾乎都藏著一張更大的陷阱。
街道仍是正午的暖色。細碎的光灑在攤販搭起的棚布上,熱氣騰騰地飄著甜麥汁與燉肉的香氣。
祈雪一路走回自己的住處,途中被街道上熟識的燉肉攤販叫住。
“回來了啊,今天這麼早?來的早不如來的巧啊,你上次說想試試這鍋味兒,來,剛好趁熱。”
祈雪笑著走過去,順手在攤邊坐下,接過小碗嚐了一口,點頭道:“真好,比我煮的好多了。”
她來這裡不算久,可街坊鄰居很快發現,她時常在別人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過來搭把手,看起來就像熱情、善良、天生會照顧人。不過兩週多,這一帶已經預設她是“自己人”了。
可只有祈雪自己知道,這些“剛好”的時刻,其實很多都是她悄悄觀察、記下後才精心安排的。
她對每一個鄰居的口味、習慣、語氣甚至潛在的防備心都已經熟悉。有的喜歡先寒暄幾句再談事,有的更信服沉默寡言的回應方式。
人情往來,是這裡最重要的資源之一。雖然這裡的制度一直正常運作,但在祈雪看來它並不可靠,甚至讓她有些本能地不信任。
她伸出手去幫忙的時候,那份善意是真心的,可她在心裡也從不否認。這是你的新名字嗎?伊澤瑞爾。她是在有意識地維繫一張網,一張有機會支援自己的、柔軟卻韌性的緩衝墊。
攤販聽了樂呵呵地拍了下圍裙:“那當然,畢竟是專業的!怎麼樣,上次我寫給你的配方有沒有派上用場?”
祈雪有些不好意思:“學了。就是還沒學到家,可能我……還是不擅長這些吧。”
攤販一邊舀肉,一邊壓低聲音湊近。
“對了,昨兒我好像瞥見你妹妹回來得挺早?來的時候挺早,可身後跟了一個人……哎呦,那架勢,看起來不像普通人。”
祈雪動神色如常地笑了笑,語氣含糊:“代理人嘛,忙起來什麼人都得見一點。”
攤販點了點頭,又咕噥了一句:“那確實不像是小打小鬧的人物。”
祈雪笑意不改,舀了口湯慢慢吹涼:“你也知道,她們那個圈子,動靜總比我們這些普通人大些。對了,我聽說你隔壁那個制面鋪昨天又吵起來了?我聽見吵得挺大聲的,後來沒事吧?”
“可不是,家裡那小子不肯搬……唉,這年頭……”
那點不適宜的“關心”自然地消散。祈雪聽著絮絮叨叨的抱怨,點了點頭,最後在付錢的時候站起身來:“對了,老闆,我最近計劃出趟遠門,可能有陣子不能來照顧生意了。”
旁邊擦桌的鄰居聽見了,皺眉抬頭:“這陣子往外跑?現在外面不是亂得很嗎?”
“沒關係,有點必須要做的事情。我就是想拜託你們……要是看到我妹妹在的話,和她知會一聲。”祈雪搖頭,“等我回來,給你們帶些東邊特有的香草。”
對方一愣,終究還是沒多勸:“……行把,那你自己注意點,別惦記帶禮,我們等你回來吃你那手拙湯。”
簡短几句話後,祈雪離開了攤口,轉進自家的小巷。
門口堆著些早晨送來的煤炭,她照例搬進門,將箱子推進儲物櫃,然後停頓了一下。
最底層,疊放著在這個季節已經顯得過薄的外套。
她蹲下身,拉開夾層,把星榆留給她的手槍取了出來。
她低頭看著那槍,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並不是不能用槍。
恰恰相反,她很清楚哪裡能致命,哪裡能留下長久的恐懼和後遺症。只是她厭惡那一瞬間的掌控感,一指之間決定生死的輕易。
但她必須得走了。
炙驍說不定會在什麼時候發掘到自己身上的某些異常,甚至可能已經有所察覺。她一向小心,但並非時時刻刻完美無缺。
而如果她要獲得天啟教團成員的信任,那麼她必須是“無害”的,而這正是她一直以來擅長扮演的形象。一個攜帶武器的外來者和一個雙手空空的普通人,是完全不同的兩類存在。
更何況,如果真的到了那種時候……一根繩子、一塊石頭、一根鋼釘、一塊碎掉的碗沿,生死麵前,人從來不缺手段。
最後,她將槍重新放了回去,重新封好拉鍊,合上櫃門。
祈雪站起身,換上了比平時更厚的衣服。
該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