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九愣了愣。
她永遠都不會忘的。
她轉過身,看向這個聲音的主人。
只見一個男人靠在一塊石頭邊,男人的臉上戴著的是那熟悉的獠牙面具,那個從小印在白小九腦海中的面具。白小九木木地看著他,心中是欣喜?是激動?不知怎麼,這亂葬崗似乎也沒那麼可怕了。
“丫頭,你別喊人,不然我可能會殺了你。”千白止說。
他不認識自已了嗎。
也是,當年救下自已可能不過是順手的事,他怎麼可能還記得自已。白小九這才發現,千白止的身上受了傷。
“你……你受傷了?”
“小傷。”
千白止說的輕鬆,聲音也是笑的。但白小九看得出來,那並不是什麼小傷。如果真的是小傷,怎麼會靠在這裡?
“你在找什麼。”千白止問。
“吱吱。”白小九說:“她幾天前餓死了,我來埋她。”
“她是你的好朋友?”
“不是。”白小九說:“但是我想埋她。”
“你是什麼人。”
“我是軍營裡搬物資的。”白小九道:“我靈力弱上不了戰場。”
“我是一個逃妖。”千白止說起謊來眼睛都不眨一下:“丫頭,我不想打仗所以跑了,身上的傷是被神仙打的,你應該不會出賣我吧?”
白小九想笑,但她忍住了。她想他恐怕不知道自已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你這樣找,要找到什麼時候。”千白止說:“死了幾天,屍體應該還有模樣,你把她的容貌描繪出來,我幫你找。”
“可是你受了傷,怎麼找……”
白小九還是將吱吱的外貌描述了一遍,緊接著,就看到一具屍體從屍體堆裡飛了出來,落在白小九的面前,白小九認出來,就是吱吱。
原來,妖族也可以學習這麼厲害的法術,他甚至不需要像自已一樣一個一個翻,輕輕一揮,人就出來了。白小九道了謝,將吱吱的身體搬起來,挖了一個大坑,將吱吱埋了進去。
“現在難得還能見到你這樣好心的人了。”千白止笑著說:“丫頭,如果我死了,你也能埋埋我吧?”
白小九嚇了一跳,她沒聽出千白止在開玩笑,她只有害怕:“我……我不會讓你死的。”
白小九踉蹌地轉身,朝軍營裡跑去。千白止看著她離開,手上的法術終究還是沒有放出去,本來殺了她才是最好的辦法,但千白止覺得,這個小丫頭沒什麼威脅。
就算真的喊了人來,他也可以全身而退。
這就是白小九,弱得讓人想殺的慾望都沒有。
千白止覺得她不會告密,但沒想到她還回來了,甚至拿了藥。她拿了藥,手上的傷口還是新鮮的,她把藥放在他的身前,千白止無奈地笑了笑,“這藥對我來說沒什麼用。”
白小九木訥地看著他。
千白止身上的傷,不是一般的藥物能治的,他只是需要找個地方休息,運轉內息後就能走了。但白小九顯然是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拿錯了藥,第二天又送了新的藥來,不過身上的傷口也多了。
千白止問:“你身上的傷是拿藥的時候留下的嗎。”
白小九點點頭。
“你去偷的?”
白小九點點頭。
“別去偷了,你的藥對我來說沒用。”
白小九肉眼可見地低落下去,她小小的身子卻彷彿有大大的力量:“你說,怎麼樣才能救你,我不會讓你死的。”
千白止沒想到她擔心的是這個,看著小兔子鼓起腮幫子的模樣,他又忍不住笑了:“你放心,我不會死的。”
聽到千白止這麼說,白小九才鬆了一口氣。
“不過,我和你萍水相逢,你為什麼會想救我?”千白止揉了揉她的頭,笑著:“難不成因為你是一隻善良的小白兔。”
“你看的出來我是一隻兔子?”白小九問:“那你有沒有覺得我們似曾相識。”
“嗯......”千白止很認真地想了一會:“你想說我們一見如故,所以你想救我?”
白小九沉默,她沒有再提起小時候的那件事,畢竟如果說出來他也可能不記得,但如果他大大方方承認自已不記得了,自已會更傷心吧:“是因為你幫了我找吱吱,所以我不想你死的。”
“原來是這樣。”千白止沒想過這隻小兔子會說謊。
千白止在亂葬崗養傷,白小九倒是也沒再去偷藥,而是給他帶了吃的來。不過千白止看著肚子咕咕叫的白小九,還是沒忍住笑,他把白小九的饅頭遞給她,“我不需要吃東西。”
“不吃東西?不吃東西難道不餓嗎?”
“修煉到一定境界,食物不過是品賞之物,不再是果腹的必需品。”千白止說。
“我們妖族也可以?”白小九道:“他們說,那些高深的術法和修煉的心法功訣,都是其他族才能修煉的,妖族血脈低賤,如果修煉的話會爆體而亡。”
“哈哈哈,哈哈哈——”千白止大笑起來:“不過是用來束縛和洗腦你們這些人的,真正敢於走出去的人,才知道世界之外有多麼寬廣。”
“你以為當年妖神想統一六界,靠的是什麼,就是毀天滅地的法術。”千白止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比劃:“只不過隔了三千年,被奴役的三千年,早就讓妖族人忘了當年是何等的風姿。”
“三千年前......”白小九道:“我是從妖集營裡出來的,很少有人知道三千年的事。”
“那是自然。”千白止說:“如果讓人知道三千年前的那些事,怎麼還能圓現在的謊?妖族和這世界上的任意一個種族一樣,都應該有生存的權利,有尊嚴的權利,還有反抗的權利,而不是像現在,唯唯諾諾,任人宰割。”
從未有人跟她說過這些,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這些是妖族人都有的權利。
“像仙族那樣,魔族那樣嗎?”
“是。”千白止道:“像活在這個六界中的所有人一樣,呼吸同一片空氣,抬頭仰望同一片星空,我們生存的權利,是生來就有的,不需要被任何人賦予。”
白小九看著說話的千白止,縱使黑夜裡,她也覺得他在閃閃發光。他身上有自由的味道,有風的氣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原來,這個世界上,也存在這樣的妖族,這樣讓人忍不住靠近的人。
白小九沒問千白止為什麼受傷,千白止也沒問白小九的名字,兩個人似乎就是有這樣的默契。這樣的情況,白小九想到了姐姐和枳來,不過枳來可以陪在姐姐身邊,千白止卻不行。不應該說是千白止不行,是自已不行,自已怎麼可能能夠站在他的身邊。
對於白小九來說,千白止這樣的人,就像追逐太陽的風,自已是陰溝裡的老鼠,一輩子也不敢奢望。
這一日夜裡,白小九照常去找千白止,那塊石頭旁邊,卻沒看到男人的身影。她不死心地又在亂葬崗找了幾圈,仍然是沒有人影。
你說可不可笑,明明第一天來,還那麼戰戰兢兢害怕著。可是後來,因為他在這裡,白小九都差點忘了這裡是亂葬崗了。
說不失落肯定是假的,白小九失落極了,她知道千白止一定是傷好了走了。他就像是翅膀受了傷的小鳥,短暫地掉進水溝裡,才能和她這樣苟且偷生的老鼠有交集,可是傷好以後,還是要去追逐天空的,自已留不下他,也追不上他。
白小九來到吱吱的墓前,“吱吱,我真的要謝謝你。原來好人有好報是真的,如果不是因為想來埋你,我也不會遇到他,我以為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遇見他了,沒想到見到了,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天,可我覺得比過往的十幾年都要開心。”
好像一輩子困在井裡的青蛙,第一次有人帶她出去看了看。
回到軍營的第二日,前線終於來了訊息。妖族人沒有一個回來,回來的都是一些仙族魔族的將領。白小九跟著姐姐在人群中找那個清瘦的男人,卻沒有他的身影,白小九知道,枳來不會回來了。
那天,上頭給了姐姐一個榮譽勳章,那塊鐵牌落在白小七的手裡時,給鐵牌的仙族人像是丟掉什麼東西一樣。那個時候白小九也在,她看到那個仙族人的口袋裡,有一堆鐵牌,還有帶來的箱子裡,也有一堆鐵牌,它們被隨意地扔在箱子裡,和著很多雜物一起。
妖族人看得比命還重的勳章,對於他們來說就是一塊鐵牌而已,僅此而已。
所有人都在歡聲笑語,他們說前線打了勝仗,在千狼窟,剿滅了隨軍的一支精銳,還殺了隨軍的一個女將軍,名字叫韶音。
打了勝仗,打了勝仗就是活著回來,去的妖族人全都死了,只有那些躲在後方的仙族魔族將領回來了,這也算是打了勝仗嗎。
姐姐並不高興,白小九本以為她會跟當年的歡歡一樣,會高興地給她炫耀,會說可以從前線回去了。可是姐姐並不高興,她手裡捧著那塊鐵牌,坐在帳篷裡哭,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眼淚卻滾滾地落在被褥上,溼了一大片。
白小九的心裡也酸酸的,揪著酸。
她想,以後再也沒有人會給她帶包子了。
枳來是個騙子。
白小九想。
他說自已皮糙肉厚,他說他會活著回來的,可是他沒有,他死了。上頭的人說,枳來肉身強悍,所以主動去做了靈彈,穿過戰場,和韶音同歸於盡了。靈彈,就是選一些肉身強悍的妖族人,將強大的靈力注入他們體內,他們沒有修煉心法,受不住這樣的靈力就會爆體而亡,爆炸的力量強悍,也就是在沒爆炸的這段時間內,衝到敵人中做肉身炸彈。
上頭的人故意將枳來的事情告訴白小七,做靈彈的人,死相都很慘。
白小九恨死枳來了,他走了以後,白小七再也沒有笑過,每天夜裡都會哭,她的姐姐開始痛苦了。
可是她也想枳來了,想他會給她帶饅頭,還會保護她,不讓那些痞子欺負她,還會跟她說,等他拿了榮譽勳章,他們就離開前線,申請去蓬萊做雜役,他說蓬萊久居世外,上頭的幾個老仙人從不會打罵妖族的。
騙子。
幾日後的一個夜裡,下著大雨,濺起的水花很高,白小九半夜被團長老頭叫醒,被牽著走出帳篷,團長將白小九帶到一個角落裡,老頭從懷裡掏出一個榮譽勳章,白小九茫然地看著他。老頭把勳章放進白小九的手中,“這是你姐姐的勳章,之後就留給你了,你好好藏好,千萬不能被別人搶了。”
白小九看到這塊勳章上被燒焦的一角,鐵牌也變得捲曲。
“什麼叫留給我?姐姐不要了嗎?”白小九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大雨滂沱,噼裡啪啦地砸在小姑娘的頭頂,她的聲音也淹沒在大雨裡。
“小九啊,你帶著這個離開前線吧,分到哪裡都好。”
“我姐姐呢?”白小九拉住老團長,問:“我姐姐在哪裡?她不跟我一起走嗎?”雷聲轟鳴,閃電像利刃一般劃破天空。暴雨打在帳篷上,噼裡啪啦,噼裡啪啦,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在它的喧囂與狂暴之中。
“你說話啊,老頭,你說話。”白小九拉著老團長的衣服,哀求:“我姐姐呢,我姐姐呢......”
老團長告訴她,白小七主動申請去千狼窟收取遺落的法寶,每次大戰之後,都會有派人去收拾那些逃走時還沒來得及收拾的法寶,白小七在回收法寶的過程中,遇到了還沒爆炸完的靈彈,被炸死了。
回收法寶的時候老團長也去了,他親眼看到的,在白小七的屍身上撿了這塊鐵牌。
“你姐姐死的時候,手裡還攥著它,我想,她一定是要我帶回來給你的。”老團長說:“你法力低微,在這個地方又無人相護,我怕他們會搶你的東西,你快快收拾,我送你走。”
白小九像是被抽乾了渾身的力氣,她知道老團長沒有騙她。
她站在原地,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雕像,雙目無神,直勾勾地盯著手中的勳章。她的姐姐不要她了,姐姐選擇了枳來,她不要她了。
她是弱,她不是傻。當老團長說白小七主動申請去千狼窟時,白小九就知道,她不是去回收法寶了,她是去找枳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