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理解,他不明白,好好的狗子怎麼突然就這麼沒了?突然就死了?
村裡老人常說,人的一年是一歲,狗的一年是四歲,那麼這樣算下來,狗子現在應該有四十多歲了。
從阿毛第一天上學,一直到現在阿毛讀高中,轉眼之間已經過去了十個春秋。
在過去的十年裡,每次阿毛放學回家,第一個看見的就是狗子的身影,她總是老遠地接著阿毛,然後用兩隻前腳在他身上扒來扒去,以示迎接。
久而久之,阿毛漸漸習慣了狗子的盛情,初中時,他甚至為此感到反感,因為每個星期回來都是一樣,彷彿時間在不停地迴圈著。
狗子不會說話,她最簡單的語言就是搖頭擺尾,阿毛有時候能從狗子嘴上看出她那特有的“微笑”。
她已經來到阿毛家裡十多年了,從最開始的一小隻,到後來成長為一隻成年狗,再到後來毛髮堅硬,四肢的靈活度明顯沒有以前高了。
自從三年前父母外出務工,除非週末放假,否則阿毛家裡是沒有人的,狗子一直守護著這座沒有家人的院子。
因此,每到週末,阿毛出現在不遠處的路上時,她都會撒著歡兒跑去迎接。
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阿毛的成長,狗子在一天天老去,只是不像人那麼明顯。
她雖然沒有名字,但跟人一樣,在歲月的縫隙裡漸漸變成了一隻老狗。
可誰會把自已家的狗當人來看呢?
可她明明就是這個家庭的一員啊!
好像每個農村孩子的童年生活裡都少不了一隻“大黃”,它是孩子們的玩伴,也是庭院安全的守護者,更是孩子成長過程中的見證者。
它們一直被稱作土狗,但其實它們有個非常優雅的名字——中華田園犬。
阿毛不禁淚流滿面。
此時此刻,他兒時的玩伴,他成長過程中的見證者,他在過去的十多年裡喊了無數遍的狗子,此時此刻,正躺在院子裡冰涼的水泥地上,一動不動,像是給這座院子畫上了一個句號。
她的眼睛半閉著,眼珠子沒有一絲光亮,嘴裡流出的口水將地上打溼了一小片,那條經常伸出很長的舌頭,此時此刻正縮在犬齒之間,沒有絲毫的彈性與活力。
阿毛蹲下身子,她的軀體僵硬無比!
在她僵硬的軀體旁邊,放著一支針管和一根彎曲了的針頭。
阿毛立刻意識到了什麼,他心中的怒火立刻從胸腔中竄出來,將臉上的眼淚瞬間燒乾,甚至將自已的表情燒得跟狗子的軀體一樣僵硬。
為什麼?
為什麼!
這到底是為什麼?!
阿毛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他咬牙切齒地衝出院子。
“昨天晚上三四點,我聽到外面摩托車的聲音時就醒了,村子裡的狗都在叫,我聽見狗子先是在院子裡叫,然後跑到院子外面叫,叫得兇啊!
說快也快,說慢也慢,還沒等我穿好衣服,突然聽見她的叫聲變了,像是在逃,嗷嗷的。
我趕緊提著手電筒開門去看。
那個時候摩托車還在路口,村子裡的其他狗還在狂叫,我知道不對勁,他們很可能是偷狗的。
我站在院牆外面,朝路口那裡喊了一聲:幹啥!
那輛摩托車很快打著了火,掉頭就往大路的方向奔走了。
我拿手電筒照了照,看到摩托上有兩個人。
等我開啟大門,找到狗子的時候已經晚了,當時她正臥在你家廚房的狗窩裡,用舌頭不停地舔著大腿根,我湊近一看,她大腿根上扎著一根針管,我立馬伸手給她拔掉,她隨即疼得嗷嗷直叫,可叫著叫著就合不上嘴了,嘴裡的粘涎扯得到處都是。
哎——看到她那會兒的掙扎,我心裡也難受啊!後來,沒過多大會兒,她就不動了。
日他奶奶嘞個娘!媽嘞,這些偷狗嘞不得好死......”
阿毛聽著爺爺的講述,心中的怒火絲毫未減,可這種怒火隨即又轉變成了絕望的悲傷,他終究還是在爺爺面前流下了眼淚。
“哎——別難過了,死都死了,咋弄呢?日他孃的......”爺爺還在罵著。
“那狗子咋辦?”阿毛問。
“死都死了,哎!明早我用三輪車帶到街上去賣了吧,有收死狗的。”
無錯書吧“他們收死狗幹嘛?!”
其實阿毛心裡知道,他們收死狗,無非是圖一張狗皮和幾斤狗肉。
可他的狗子已經被麻藥毒死了啊!偷狗的沒有得逞,難道自已要為那點錢成為偷狗賊的“幫兇”嗎?
去他媽的狗賊!
“他們弄去賣......”
“哦!”阿毛十分冷漠地回答道。
那天晚上,阿毛沒有吃飯,他在自家院子裡用手不停地摸著地上的狗子,她那僵硬發黃的毛髮已經顯白。
突然,阿毛覺得狗子好老,像一個暮氣蒼蒼的老者。
是啊,按照狗齡,她已有四十多歲了,四十多歲已經是很老的狗了,按照人類的時間來算,狗一般活不過十五年。
阿毛的腦海裡浮現出過往的一幕幕場景,十多年來,她曾無數次在自已身邊搖頭擺尾;十多年來,她不知被打罵過多少回,不知吃過多少剩飯剩菜和泔水;十多年來,她與村裡的其他狗交配,生出的狗崽子要麼夭折,要麼滿月後被送人;十多年來,她那兩排乳房變得低垂漆黑,不再分泌一滴奶水;十多年來,自已和家人好像很少正眼看過她,最多的不過是厲聲呵斥似的呼喚;十多年來,她就這麼跟這個家,跟這個院子一起存在著,好像可有可無,但又時不時非常扎眼;十多年來,不管承不承認,她確確實實成為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員。
房前屋後留下了她無數的足跡,廚房灶臺前的柴火堆裡,一直散發著她身上的味道,村子裡一年到頭回響著她發出的吠聲......
在過往的日子裡,阿毛因她的存在而不覺孤獨,即使晚上再黑,只要輕輕一喚,她就會立馬出現在院子裡,響應及時從不遲到,夜晚有她的存在,能讓阿毛消除一切顧慮,她是這座小院的忠實守護者。
初秋的夜晚帶有一絲寒意,月亮已經升到楊樹梢的位置,阿毛看著地上的狗子,他越發覺得狗子不再是狗子了。
她老了!
起碼,她是一隻老狗了。
起碼,她也算是這個院子這個家的“老管家”了。
阿毛去衣櫃裡找出兩件自已汰換的上衣,他用衣服將她的軀體包裹嚴實。
接著,阿毛拎出鐵鍬,在大門前的柿子樹下開始挖土......
再見了,狗子!
再見了,老朋友!
再見了,老管家!
感謝你這麼多年來的陪伴,感謝你曾經帶給我們的歡樂,感謝......
第二天早上,爺爺問狗子怎麼不見了,阿毛說他前一天晚上又聽見了摩托車的聲音,可能是狗賊心不死,終究還是把狗子偷走了。
“害!日他孃的!這幫狗日的......能賣百十塊,可惜了!”
阿毛沒有說什麼,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狗子的去處,他要讓她安息,落葉歸根。
阿毛家門前的那棵柿子樹已經栽了三年多了,可就是長不大,因為被周圍高大的楊樹罩住了,難以吸收到正常的陽光。
可那年以後,阿毛家門前的那顆柿子樹竟長得很快,第二年掛果結實,遇到大風也不掉落了,枝葉很快蔓延到了院牆邊上。
以後每到秋天,看著老家柿子樹上漸漸金黃的果實,阿毛總會想起那位已故的老友。
即使多年後,當阿毛在異鄉漂泊,遠離家鄉,他也會時常想起那棵柿子樹,以及長眠於樹下的她——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