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人終究是要走的......”爺爺突然釋然了。

阿毛覺得，可能是那些過往開啟了爺爺的心結，可能是那些過往，讓爺爺又有勇氣面對奶奶的離開。

他知道自已無法理解爺爺的心境，畢竟，他才來到這個世界十四年不到，而奶奶陪伴在爺爺身邊的時光，有半個多世紀。

阿毛從爺爺的講述中漸漸明白，原來過去的日子那麼苦，原來他們在一起經歷了那麼多。

看得出來，爺爺為自已曾經的所作所為開始懺悔，他現在終於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已對奶奶的感情，那感情中無疑摻雜著自責、懺悔、不捨......

接下來的兩天，奶奶還是一口飯都沒吃，只喝了幾口水。到第三天的時候，天空放晴，陽光和煦。

爺爺把奶奶背到外面事先佈置好的椅子上，奶奶的眼睛閉著，靠在牆上曬太陽。她身體四周圍滿了被子，暖暖和和。

這天中午，爺爺再次端著碗試圖餵奶奶吃飯。爺爺本已不抱什麼希望，不料，奶奶竟張開了嘴。

爺爺看著奶奶將飯吞嚥下去，頓時老淚縱橫。

“雲，我就說嘛，曬曬太陽就好了哈，我們曬曬太陽。”爺爺的手顫抖著，臉上的眼淚都還沒來得及擦，他一勺接著一勺將飯喂到奶奶嘴裡，奶奶吞嚥很快，在冬日陽光的照射下，她的臉上開始泛起了紅暈，氣色看起來也好了很多。

那天下午，爺爺就坐在奶奶身邊剝花生，前兩天下的雪還未完全融化。

他倆誰也不說話，就那樣坐著，奶奶一動不動閉著眼，爺爺低頭，一顆一顆剝著籃子裡的花生。

冬日的陽光總是那麼短暫。過了下午三點，太陽就沒勁了，日頭泛白，周圍的空氣開始陰冷起來。

爺爺站起身的時候拍了拍腿上的灰，好像拍掉了四季，地上的花生殼散落一片，彷彿那籃子裡的時間被剪成了碎片。

他回頭看了奶奶一眼：“我把籃子送回去，等會兒把你揹回屋裡，冷了。”

奶奶依舊閉著眼，一動不動。

爺爺突然開始覺得哪裡不對勁，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他彎下身，把臉湊到她面前。

他握著她的手。

他鬆開她的手，慌里慌張去摸她的額頭。

他兩隻手緊緊攥住她的手。

“雲！雲啊！”

他撲通跪在地上，伏在她身上痛哭。

......

奶奶走得很安詳。

阿毛的父親得知訊息後，當天就買票坐上了車，第二天中午到家的時候，他看見自已的母親一動不動躺在地上，頓時埋頭痛哭，嘴裡不停叫著媽，同時唸叨著自已不孝敬之類的話。

阿毛從學校回來後，站在靈堂邊木然地看著奶奶，他沒有哭，反而有些恍惚，雖知人死如燈滅，可眼前的奶奶並不像是他們口中所說的——死了，或者去世了，她像是睡著了，她就靜靜地躺在那裡。

接下來的三天，前來弔唁的親戚鄰居絡繹不絕，哭聲更是一陣接著一陣，從白天持續到晚上。

阿毛依舊沒有哭，他更多是看著他們或她們哭得死去活來，或者低聲抽泣。

有時候，他不禁懷疑，奶奶真的去世了嗎？可她明明就像是在睡覺。

第三天晚上，大家要一起為奶奶守靈，因為陰陽師給奶奶看的下葬日子是第四天上午。

奶奶的棺材放在兩條長板凳上架著，長命雞和長明燈也放在板凳上，阿毛和一眾大人為奶奶燒紙。

外面飄起了雪花，可屋內沒有一絲寒意，大家擠在茅草屋內，互相沉默不語。

就這樣，大家在板凳上坐著打瞌睡，迷迷糊糊。

突然，嘩啦一聲！奶奶的棺材突然掉在地上傾斜著。

在場的人被嚇得心驚肉跳，阿毛的大姑甚至尖叫著往外跑，嘴裡喊著“媽耶！媽耶！”。

爺爺趕緊上前掀開棺材板，看到奶奶依舊，才明白原來是板凳沒放好，棺材掉了下來。

爺爺當時肯定以為，奶奶又活過來了。

這種稀罕事兒並不是沒有發生過。

前些年，同村有個九十多歲高齡的老太太，因為與孫媳婦鬧矛盾，絕食三天後嚥了氣。

正當眾人在靈堂上哭天喊地之時，老太太突然坐起來，用虛弱的聲音說餓了，要吃飯，在場的人無不四散而逃，沒有逃走的直接被嚇得癱坐在地上，她的孫媳婦當場尿失禁。

後來，這個老太太又活了五年才離開人世。期間，她與孫媳婦的矛盾還是不斷，“老不死的”成了孫媳婦對她的慣用稱呼。

可她卻不以為然，孫媳婦越是罵她，她就越精神，飯照樣吃，覺照樣睡，就是癱在床上不能下地，整個屋裡弄得臭烘烘的，也沒人收拾。

突然有一天，她的孫媳婦因為與丈夫鬧矛盾，喝了農藥，最後沒死成，被搶救過來了。

第二天，老太太就嚥了氣。

奶奶沒有活過來，她依舊安詳地躺在棺材裡。

第二天早上，地上已有一層薄薄的積雪，天空中還在飄著細微的雪花。一切準備就緒後，眾人抬著棺材朝祖墳地走去，鞭炮聲和哭喊聲一直沒斷。

按照習俗，不興爺爺到下葬的現場，下葬的程式需由兒孫們來完成。

爺爺跟在棺材後面依依不捨，走到村口的時候還伸手摸了一下棺材，他的眼淚早已哭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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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跟隨著送葬隊伍，他回頭看了看爺爺，他還在村口站著，站在周圍滿是白雪的村口，看著陪伴了他半個多世紀的人離開。

阿毛看著遠處的爺爺，突然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掉了下來。四天來，他第一次這麼掉眼淚，之前傷心之時也不過是抽噎。

看著奶奶的棺材被放進墓穴，他開始和眾人一起嚎啕大哭。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離別的含義。

原來這就是離別，這就是離別的感覺。

火紙燒成的灰在雪地裡飛舞著，北風時不時呼嘯，陰陽師站在板凳上念著超度亡靈的經文。

墳地邊圍滿了披麻戴孝的人，只有遠處村口，那個站在雪地裡的老人，正在遠遠望著，望著墳地裡被下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