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這。
自已跟著男人移動。穿過馬路,腳下踩著瀝青和亮白塗料。
李雲齊意識到,自已又一次在夢中。訓練太多了嗎?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已的虎口。哪怕在夢中,若干次火藥在手中爆炸產生的衝擊依然明顯。
李雲齊抬起頭,看向那個男人。是了。那個男人回到了他的家。如果自已沒有搞錯,那麼這個代號尤克里裡的特工在1980年代的中期,在那次延長的任務之後,他獲得了一個假期。他回到了他位於康沃爾郡北門鎮的,自已的家。
李雲齊遠遠地跟上男人。他不想離那男人太近。他忘不掉自已看到那對眸子時,自已的悸動,距離恐懼僅一線之隔。
男人過了馬路後,左拐。李雲齊想起,他是坐公交的。車在馬路對面停下。所以他的住所在兩站公交站臺之間。他不得不在這一站下車,回頭走向自已的家。
男人停下了。李雲齊不得不接近男人。男人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長長撥出。
李雲齊突然覺得很奇怪。這種奇怪在上一次的夢境中就已經存在,但是他講不清晰。男人好像……在害怕。為什麼他要害怕回到自已的家?
男人的呼吸平穩了一些。他推開了門。他走了進去。
李雲齊抬頭看了一眼門的上面。那裡掛著一個什麼,霧白色中,看不清細節。但李雲齊知道那平面在表述什麼。“夜的綻放”。
李雲齊跟著男人,推開那扇已經開始關上的門,走進這家花店。
不對。自已剛才……是把門推開了嗎……?
什麼時候,在這樣霧白色的夢境裡,自已可以和物品產生互動了?李雲齊想起在夢中,穿過自已身體的人流。驚駭在李雲齊心底炸開。
無錯書吧李雲齊抬頭。果然,他看見男人猛地回頭。一藍一褐的一對眸子死死盯著自已。
李雲齊嚥了口口水。緩緩地,他側過自已的身子,避開了那對眸子的直視。令他安心的是,那對眸子沒有隨著他的移動而移動。
眸子的主人轉過臉。他低下了頭。他喊了一句。
“莉莉?你在家嗎?”
李雲齊不再跟著男人上樓。他打量起這家小小的花店。他知道,這是那座在未來將會被編號為4231的蒙托克之屋。但是在1980年代中葉,這間小屋依然是一副花店的模樣。
夢境不如何真實。太多的細節淹沒在霧白的色裡。李雲齊只能大致判斷出這些一排一排擺著的,都是被裁減束縛的花朵。
一樓最深處,上樓的樓梯之下,收銀臺之後,有一個小門。門後有什麼。門後顯出一團陰影。
李雲齊向收銀臺後的門走去。他穿過那扇門。高高的聲音變得清晰。
“……長!”
“我告訴過……公司……”
李雲齊向著門的更深處進發。他知道,如果這裡確實是那間屋子,一定有一些東西隱藏在這什麼地方。他要找到它。
“你為什麼乾脆……讓我爛在這裡算了!”
“我沒有那麼想過……我沒有,我愛……”
李雲齊的腳步聲變了。腳底的聲音不再結實而沉悶。李雲齊蹲下身子。他能觸到某種柔軟的質地。他將地毯掀開。這片霧白色不一樣了。一個一人大小的方形。
“你要記得,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不是這樣的!我們大學裡的時候做到了你說的每句話!”
“莉莉,我儘快回來了。我給你帶了特產。”
李雲齊掀開了那木板。一個樓梯。導向黑暗的樓梯。李雲齊在微微發抖。長久未能在夢中聽見的嘯叫隱隱地出現在他耳中。那是他在夢裡見到血樹的反應。但下面不會有血樹。李雲齊知道地下有什麼。但他想親眼見見。
“誰要那東西!我要你在這裡!我要你在我身邊!而不是每次一個多月連個人都找不到!”
“莉莉,這是……”
“你說!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女人!告訴我事實!”
黑暗在李雲齊這裡不是問題。霧白色的夢境中,沒有光還是暗的區別。他定身仔細看。他避開從古老牆壁上垂下的東西。他突然意識到那是什麼。一隻雞。不再有血液的雞。他抖了抖。他不再去看這可能是作為儀式材料的可憐生物。
那隻雞消失了。這幾乎是唯一從頂上吊下的玩意就這麼毫無預兆地消失了。就像它從未存在過。
“你怎麼可以相信那些女人!她們才和你認識多長時間!你怎麼會認為他們會愛你!”
“莉莉,求你了,我沒有……我知道,我長得又不好,反應也不快,但是你會愛我。我從沒有懷疑過。我不會那麼做,這是事實,我沒有撒謊。”
“那你為什麼在外面呆了這麼長!你說過不會超過一個月!你這個騙子!”
李雲齊終於穿過這長長的甬道。沒有任何保護,他走進了這古老的墓穴,這被改造的墓穴。如自已所知,左邊是墓室改造的囚籠,右邊是擺放著各種物件的祭臺。最裡面,那扇通往異界的木門緊閉。
尖嘯在李雲齊心底抓撓。李雲齊走向那木門。那扇木門關著。理所當然地關著。時候未到。
女人哭泣的聲音。唇與唇分開的聲音。“別以為這樣就能解決我。你欠我的,弗朗西斯。”
“我知道。我愛你莉莉。”兩個沉重的呼吸聲。
李雲齊轉身。最內裡的女孩,看起來之後10歲,幾乎是個孩子。鐵門之後,女孩們一個個都是萎靡麻木的臉。沒有表情,或躺著或坐著。六個女孩,在鐵門之後,等待著自已的命運。
六個?怎麼會是六個?李雲齊愣住了。
七印七環七新娘,獻給深紅之王。
他心裡的尖叫連成一片。他被彈出這古墓、這小屋、這座城。他看見一片洪水。
他記住了一個地點。
李雲齊睜開眼睛。
他坐起身,抄起自已床頭的手機。他必須趁那個夢裡的地點還在自已記憶中,找到那個地方。他有一種感覺,這個地點將決定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他找到了。不是康沃爾北門鎮。
章東省陌上市。
中文地區一個內陸省的小城。
李雲齊感應到了什麼。他緩緩拿出那張被他塞在魔典裡本應無字的白卡。
此刻顯示出兩個的數字,組成一組座標。
座標與自已正在查詢的地址幾乎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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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爾伯特將咖啡遞給李雲齊:“李,你從哪來?”
李雲齊道了一聲謝:“謝謝您,我從凱爾老師那裡來。”
希爾伯特:“怎麼……你捱罵了?”
李雲齊:“算是吧,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我沒事,凱爾老師沒說什麼,只是叫我好好反省就是了。”
希爾伯特:“你想聊聊嗎?”
李雲齊:“還是算了……晨星先生,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希爾伯特:“這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又是你的夢?”
李雲齊:“不是。是……‘新娘’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希爾伯特:“就是新娘啊……還能有什麼……你是問奇術領域還是什麼?”
李雲齊:“全部領域。這個詞我在一些很老的典籍上看到過。我總覺得這個詞有什麼……特指。”
希爾伯特嚴肅了臉。他思考了一段。接著,老人抬起臉,看李雲齊:“如果是這樣的話,新娘這個詞,具體指代什麼,要看你討論的時代。在當現代,新娘這個詞特指的是‘在結婚這個場合中,參與該場合的單一女性個體’。這個能理解吧?”
李雲齊點頭表示沒問題。
希爾伯特:“隨著時間的發展,這個定義發生了擴充套件。基本上,在現代語境下,新娘這個詞指的是‘在結婚這個場合中,參與該場合的單一個體’。這個定義中,女性被取消掉了。”
李雲齊:“等一下。當現代和現代的區別?”
希爾伯特:“是的。雖然我不是很理解,但是1980年之後——當然也許會更早,性別出現了多樣化。擔任新娘這一角色的不再是女性,實際上已經擴張到了參加婚禮雙方中的任意一方。舊的解釋在更早之前都是適用的。”
李雲齊快速回憶了一遍北英文地區帷幕之內的變化:“好吧——”
希爾伯特:“在更在之前,應該說包括中世紀的,甚至更早到人類沒有文字記錄之前。文藝復興、準確的說在啟蒙運動之前,新娘這個詞一般指代的,實際上是祭品。”
李雲齊:“什麼?”
希爾伯特:“很難跟上嗎?考慮到現代的定義本質上是對當現代定義的擴張解釋,我還是用當現代的定義來向你解釋。‘在結婚這個場合中,參與該場合的單一女性個體’,對吧。如果我們不將婚姻解釋為一個場合,而是一個儀式呢?”
李雲齊:“婚姻的儀式中,參與儀式的單一女性個體?這說法依然……很當代。”
希爾伯特:“那就忘掉婚姻的概念。婚姻是人類律法對這儀式的稱呼。在那之前,人類可沒有婚姻的概念。這個解釋成了‘儀式中,參與儀式的單一女性個體’。現在讓我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是女性個體?”
李雲齊搖頭。
希爾伯特:“因為在文明之前的語境下,隱含的是一種基於力量的崇拜。在那樣的黑暗紀元,男性個體和女性個體不是指代男人與女人,而是自然與人類。不可控的天災與暴力被人格化為男性,無助的弱小人類被人格化為女性。人格化後,只剩下了兩個個體。”
希爾伯特:“新郎與新娘,在遙遠的語境下,指代的是儀式中的強大一方與弱小一方。所以新娘不拘泥於一個還是多個,男人還是女人,年長還是年幼。只是祭品。”
李雲齊驚呆了。
希爾伯特:“中文地區應該也有這樣的古老傳說。將自然的力量稱為某種神祗,然後以娶親的名義對那個抽象出來的神祇進行祭祀。被娶的‘新娘’並非真的新娘,而是獻上的祭品。”
李雲齊喉嚨發緊:“但那是封建的迷信行為……”
希爾伯特:“你說得對,所以在當現代之後,‘新娘’這個詞的指代發生了完全的變化。它縮小了解釋,但是依然留有了古老的痕跡。婚姻的過程,男女性的分野,這些都是。”
希爾伯特頓了一下:“但這是你問題的回答。新娘,在前現代語境下,指的是‘儀式中獻上的祭品’。”
像被閃電擊中,李雲齊整個人僵在了沙發上。似乎不像他發出的聲音問:“您剛才說什麼?”
希爾伯特有些莫名其妙:“新娘指的是‘儀式中獻上的祭品’。怎麼了?”
李雲齊:“不不不,中間那一句。”
希爾伯特:“……在前現代語境下……”
閃電再次擊中了李雲齊。
夢中夢外,從他心底蔓延而出的尖叫。在霧白的醫院中,在黑暗的超商裡,那棵白骨大樹面前不可遏制地顫抖。
課堂之上,老師面前,他眼裡的一片血紅。在那個同學面前,在自已師父面前,想要砍翻眼前一切的顫抖。
他想起了那商業綜合體中那些躍下的人,想起了揚起的皮帶,想起跪地討饒的呼號。
他想起在兩個地方升起的兩棵血肉生長而成的大樹,那些追逐幻影的獵犬。
他的恐懼。他的暴怒。那些虔誠,那些奴役,那些野蠻,那些殘忍。那深紅色的一切都來自於此。因為這就是深紅之王的本質。沒有來由的恐懼,不經理性的暴怒。
深紅之王不是什麼諸界的吞噬者,不是現實結節中的實體。
不。它遠遠超越這一切。
所有被現代化拋棄的古老恐懼、被判定腐朽的傳統、不再有人祭祀的神明都成為深紅之王的一部分。它是被現代遺忘被現代拋棄的一切的集合。它是現代性天生的父,是現代性天生的敵。
深紅之王是前現代本身。
“李……李!你還好嗎?我要幫你叫醫生嗎?”
希爾伯特的聲音將李雲齊拉回現實。
“你在發抖……你還好嗎?”
李雲齊的手顫抖著,緩緩將咖啡放在茶几上:“不。我還好。讓您擔心了。我沒事。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希爾伯特:“你確定不要去校醫院嗎?”
李雲齊露出一個笑,搖了搖頭。
這不是校醫院能夠解決的。李雲齊很明白。
他要再去找一次凱爾。哪怕會再次被自已的老師罵一頓。
他現在有一個可怕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