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元年,十月一日,太醫院院使李明診上書,願乞骸骨,歸卒伍,得聖上允之。
太醫院院首之位空虛,院中一時之間為這高位明爭暗鬥、爾虞我詐起來。
在這場隱於水面的戰鬥尚未分出勝負時,一民間大夫經過了嚴格苛刻的層層選拔,透過了皇上的容貌舉止審視,成為了太醫院新的組成人員。
……
自那夜回到宮中後,沈予鹿的日子更加快樂了。
白天黎江言批改奏摺,忙著政事,就給她送送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晚上黎江言沒事就來看看她,順便幫她看一下她最近很感興趣而制的香。
想到這,沈予鹿放下手裡的糖薄脆,長嘆了口氣,當皇帝也太辛苦了,一年三百六十天無休,朝九晚五,怪不得黎江言都不在白天的時候來妃子宮裡。
在這平靜之下,那日奇怪的落水,離奇的死亡卻沒有了後續,彷彿是她的一場夢 ,一場噩夢。
但沈予鹿知道,那絕非是無聊的意外,而是隱藏於暗處之人的冰冷殺意,現在那些人一定正蟄伏在某處等待著一擊斃命的時機。
“小主,皇上來了。”雲惠樂呼呼地從門外跑了進來,“奴婢出去拿月俸時,遠遠的就看到了皇上的步輦往我們這來呢。”
沈予鹿自榻上翻了下來,真不錯,她剛想到黎江言白天不來,他就來了。“幫我整理一下衣服。”
不多時,象徵皇上身份的明黃色步輦就停到了流雲殿主殿前。沒錯,沈予鹿升為嬪後,正好達到了居住主殿的最低位份,成為了一宮之主。
黎江言疾步而行,趙公公緊跟其後示意殿內的宮女太監們不要發出聲音,無聲跪拜。
他們進去時,一身嫩綠色紗裙沈予鹿端坐在梳妝檯前,雲惠用木梳為她梳理著散落如瀑的青絲。
鏡面中,沈予鹿的手搭在桌面上,翠綠色的寬大袖擺襯得放在外頭的素手愈發雪白細膩,她眼睛半睜半閉地凝視著鏡中自已,像是陷入一場沉思。
黎江言無聲地走了過去,接過雲惠手中的木梳,看得出他沒有怎麼幹過這種事,動作很不熟練,但好在他很小心,溫柔細緻地捏著她烏黑柔順的頭髮,就像是觸碰著一件極為珍視的瓷器,一綹綹地梳理。
“雲惠,還沒好嗎?”梳髮的時間太長了,沈予鹿等的沒了耐心,睜開了明眸。
她一驚,身後的人哪是雲惠,偌大的宮殿裡,侍奉的宮人都已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只有她和黎江言兩個人而已。
她欲從椅子上起身,卻被他空閒的手壓了下去,她便想要回頭看他,“陛下,你怎麼來了?”
“別動,馬上好了。”黎江言修長的手指觸碰了她溫熱的額頭,讓她腦袋不要亂動。
須臾,黎江言放下木梳,斜著移動了梳妝桌上的銅鏡,“你看看,梳好了。”
沈予鹿好笑的看著鏡中自已,這是一個完成了一半的髮髻,上面的發被靈巧的雙手綰好,下面的發則柔軟的披散著,“陛下的髮梳得很好,可那才是第一步,你讓雲惠出去了,那接下來該由誰來弄呢。”
黎江言一愣。
他又拿起了木梳,抬眸看她,抿了抿唇,不知該如何下手。沈予鹿正想出聲指點他一下,他就想起了什麼似的動了起來。
不知道黎江言從哪兒看來的,他梳的並不是宮中女子常梳的高高發髻,而是把下面的長髮編成許多細細的小辮子,再用上色澤清麗的發繩,加上點點晶瑩珍珠髮飾。
出乎意料的不錯。
“陛下可是第一次給人綰髮?”沈予鹿驚奇地扭頭去看他。
“嗯。”
“那可真厲害,我就一直綰不好發。”沈予鹿沒有感情地捏著小辮子尬吹,“這個髮型初看起來平平無奇,可細看靈動精巧,又有幾分域外風情,著實不錯。”
黎江言低頭看著她,不,是看著他編好的髮式,眼中竟有幾分迷茫,夾著一絲奇異的神色,錯綜複雜的令她看不懂,像是痛楚,更像是怒意。
“我來還給你帶了裙子。”黎江言不動聲色的扯了個新的話題,“我欠你的那條裙子不久前完工了,我帶來給你看看可滿意。”
“少女,少女,他一定是在外面養了野女人了。”寅子在她腦海裡尖叫道。
“怎麼說?”
“這髮式壓根就不在大周流行,他是在哪看到的,”寅子越說越激動,“而且還不願意和你繼續探討這個問題,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哦,你好懂啊。”
“少女,信我。”
“你別說了,我怕暴露你的智商。”
“嗚嗚嗚,你好壞。”
先不說沈予鹿知道黎江言不是那樣的人,就說他天天不是忙著上朝,就是忙著批奏摺,後宮裡的女人說不定都沒見齊,又怎麼可能去養個外室。
不過,她也挺好奇黎江言是從哪兒知道的。沈予鹿眸光流轉,總有一天,她會讓他心甘情願向她吐露一切的。
沈予鹿隨著黎江言走到圓桌前,本來都是些甜點零食的桌上放了一個尺許長的紅木方盒,木盒上刻著精緻的百合花紋,最上還有一行小詩,看著古色古香。
“開啟看看。”
木盒無鎖,沈予鹿期待的掀起了蓋子,裡面正是她的那條素白長裙。
那天晚上,殿內只有一盞燭光,還在遠遠的床簷,捧在手心的素白長裙看上去樸素的隨處可見。
可現在在這燈光下,沈予鹿才真正的看清了這條長裙的真面目。
裙子上沒有絲毫的裝飾,可它也不需要。也許是織成的絲線的原因,在明亮的陽光下,裙子顯得流光溢彩,宛若天使頭上散發微光的光環,光芒溫和而柔軟。
“如何?”黎江言幫她拎起了白裙,讓她能夠更好的看到裙子完整模樣。
“很美。”這就是美好的布料往往只需要簡單的裁剪方式嗎。
沈予鹿後退兩步,從上到下仔細的看了遍這條長裙,隱約可見其中細密光華,卻不突兀,宛若渾然一體,沒有絲毫縫製的痕跡。
嗯,沈予鹿摸了摸下巴,從這點來看,怎麼有點像她在夜市上穿的皦月白裙,一樣的“天衣無縫”,一樣的素淨而清淡的美。
“陛下,這裙子是誰做的,手藝可真是巧妙。”
“這裙子所用的織法蹙金織已經快要失傳了,宮中無人可做,是由宮外的此法唯一傳人完成的。”
“衣錦閣?”沈予鹿試探著問道。
“沒錯,那人就在衣錦閣。”黎江言給了肯定的回答。
“辛苦陛下了。”沈予鹿笑盈盈的捏起碟中精緻的糕點,踮起腳尖,手舉到他的唇邊,“你快嚐嚐。”
黎江言就著她的手,淺嘗了一口,味道甜膩,和他平時吃的完全是兩個味道,他掃了眼紅木鑲雲石雕紋圓桌上擺放了好些吃食,梅花香糕、七巧點心、棗泥山藥糕、糖蒸酥酪、如意糕,邊上的小桌几上還擱著一小碗金黃的蜜餞。
“甜食別吃太多,小心牙疼。”黎江言就著宮女不知何時盛在一旁的苦澀微涼茶水,吃下了那塊糕點。
“都是因為那天我沒吃到陛下買的糖葫蘆,這才吃這麼多甜食來彌補一下。”光芒下,沈予鹿甜的要滴出蜜來的琥珀色眸子,盪漾著笑意凝望著黎江言。
黎江言看著她的笑顏,怔愣了一樣,“你看到了?”
沈予鹿點了點頭,“是的,但很可惜,我只看到了它碎在地上的樣子。”
“怎麼不讓御膳房做一個?”
“我只想吃陛下給我買的,別人做的、別人買的,都不是陛下給我的那個。”
黎江言忍不住低下了頭,眸光微微波動,注視著沈予鹿的臉。
“陛下,為什麼會想給我買糖葫蘆,我沒有說要吃啊。”
“我看得出來,”黎江言柔聲地說:“你既然想要,我便想去給你買來。”
黎江言話說的實在太甜了,在他走後,沈予鹿抑制不住自已的好心情,又幹了兩碗甜甜糯糯的花生酪,才心情愉快地梳洗一番,準備入睡。
半夜,月光朦朧的宛若織女織出的輕紗,在宮道上,臺階上,宮殿上,披上了薄薄的霧似的披風。
沈予鹿在床上翻來覆去,她用舌頭舔了舔左邊的牙齒,這顆牙齒一開始是麻麻的,後來這種麻傳遍了全身每個角落,變成了針扎似的疼痛。
沒想到黎江言一語成讖了,她現在真的牙好痛啊。
雲惠跪坐在床邊,看起來比她還疼,帶著哭腔道:“小主,您堅持一下,我這就去請太醫。”
沈予鹿縮成一團,緊閉著雙眼,微弱的嗯了一聲。
時間緩慢地流淌在殿內,在疼痛下,她對時間流逝的感知變得遲鈍、模糊,一分一秒對沈予鹿來說都好似一天一年。
外面雜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奔湧過來,沈予鹿強撐著睜開了眼睛,是雲惠,和一個年近半百的白髮蒼蒼的御醫。
“請小主安。”
雲惠撲到她的床邊,用娟帕蓋在她的手臂上,“小主,奴婢找來了太醫院今日當值的太醫,這就讓他給您把下脈。”
太醫將藥箱放在桌上,坐在雲惠端來的椅子上,搭上沈予鹿的脈搏,垂著眼睛安靜的把脈。
片刻,他收回了手,“回小主,您這是胃火熾熱盛,故而牙齒腫痛難忍,我給您開一副清胃散,再用針灸經穴即可。”
一旁有著完備的桌椅和筆墨紙硯,他走過去,在上面寫下了藥方,“雲惠姑娘,勞煩你去找人熬一熬藥,我這就為小主針灸。”
“陛下駕到——”
語音未落,黎江言便已進了殿內,身後跟著的宮女太監不知道落在了何處,他步伐匆匆,語氣急促,“朕聽趙公公說流雲殿喊了太醫,你如何了?”
沈予鹿蹙著秀氣的眉,臉色蒼白,神情痛苦,手捂著左側的臉頰,不願意多說一個字,“牙疼。”
黎江言坐在床沿上,攬住她的肩頭,他的氣息一下子籠罩下來,像溫暖的海水覆蓋了她的周圍。
沈予鹿放鬆了緊繃的身體,緩緩垂下纖長的睫毛,將頭埋在他的頸窩裡,像小奶貓一樣胡亂磨蹭了一下,“都怪陛下。”
“好,我的錯,是我白天說錯話了。”
在黎江言好笑又縱容的視線裡,沈予鹿低哼一聲,不再回話。
“你待如何為沈嬪緩解疼痛?”黎江言收斂了眼眸笑意,看向御醫,冷峻眉眼凌厲而深刻。
“回陛下,以藥劑為主,針灸為輔,三五日便可無礙。”御醫跪在地上,不敢直視龍顏,低頭回話。
“就無快些的辦法?”
“這,請陛下恕微臣學藝不精。”
“微臣有一法。”殿外傳來了一個有點滄桑的聲音。
趙公公身後跟了一群太醫,說話的則是一箇中年男人,身穿御醫服飾,年齡不超過四十歲,但兩鬢已稍微灰白,正拎著箱子抬起削瘦的手朝她作了個揖。
沈予鹿往黎江言的懷裡縮了縮,因為疼痛語氣軟乎乎的,“陛下,我只是牙疼,你怎麼叫了這麼多太醫。”
“集眾人之智,豈不更好。”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背,抱著她軟下來的身體,“這不就有人說自已有更好的辦法了嗎。”
“何法?”黎江言漆黑宛若冷玉的眸注視在那人身上。
“微臣家鄉有一味藥,名喚雪上一枝蒿,若使用得當,可以迅速緩解疼痛。”
“若使用不得當呢?”黎江言睥睨的目光宛若山石壓在那人身上。
他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微臣願用性命擔保,此藥定不傷小主分毫。”
黎江言看著沈予鹿這副疼痛難忍的樣子,思忖片刻,“去取來,由你先嚐上一嘗。”
“微臣遵命。”
太醫院裡設有多個木架子,擺滿了無數個精美的小瓷壇,壇的外面用一小方紅紙標明壇內所藏的醫品的名字,大體上少不了三、五百種。太醫院一旦缺啥藥,則立即安排太監到市上購買。
那兩鬢灰白的御醫所說的藥卻不在這海了去的藥材之中,他走進自已的住處,從櫃子的深處掏出了一個紅紙包成的小包包,小心再三的取出了一點點劑量,經過用天秤稱量後,再包紮進一個新的紙包中。
在御醫去拿藥的時候,沈予鹿的牙疼也不會自已好起來,她縮成一團,緊緊的靠著黎江言,從他的身上汲取熱意。
\"陛下,可以用冰塊在痛處敷上一敷。\"一年輕御醫,頭腦轉的快,看出黎江言心中焦急,趁機獻計。
“趙勝,去拿冰塊。”
\"嗻。\"趙公公才出去不久,就跑了回來,一身的肉在跑動中晃來晃去。
散發著涼意的冰塊放在她的嘴邊,沈予鹿張開嘴,唇瓣因為疼痛沒有了往日的紅潤,顯得有些蒼白,她把冰含在嘴裡,敷在疼痛的貝齒上。
冰冷的冰塊讓灼熱的疼痛漸漸化成了水,這樣似乎真的有一點效果。
不過,時間久了,冰涼的感覺也很不舒服。
她皺著眉頭。
\"怎麼樣?好一點嗎?\"黎江言問道。
\"好一點。\"沈予鹿嘴裡有著冰塊,含糊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