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曹丕與甄婉嫕身著華服,共乘一輿赴宴,待他們出輿接地,繼而置身銅雀臺中,但見臺上樓宇連闕,雕樑畫棟,飛閣重簷,直恁恢弘。
銅雀臺依鄴北城城牆而建,高十丈,有屋百餘間,其前臨河洛,背倚漳水,虎視九牧,表裡無不顯露出王霸之氣,彰顯曹操平定四海之功。
半途中,偶然與曹真逢面,曹丕隨而打趣道:“子丹這偏將軍做的是愈發威武了。”
“子丹還當是誰,原是大兄和嫂嫂,來,子丹親自引你們入殿。”
二人為曹真領著往設宴的大殿深入,幾刻後,甫踏入殿中,高低品級的文武官員紛至沓來,皆是同曹丕寒暄。
甄婉嫕乘此喘了口氣,左右打量起在席之賓,見無熟悉的面孔,她本欲收回目光,卻不經意瞥到上次在園囿照過面的植郎君一眼。
至朝官歸座,他們這才入席,每張長几上皆擺有玉製酒器和幾鼎糕點飪食,以饗賓客。
“茲日銅雀臺初建成,為嗣後左右金鳳、玉龍二臺的修築開了個好幕,本相甚是欣忭,今於此大殿宴請諸卿,還望諸卿盡興,日後本相欲匡復九牧,無論身在廟堂軍營,尚要倚仗諸位擁護。”
宴客斟酒舉杯,同曹操共飲。
“為讓後世之人銘記此臺,宴上可有文官願棄去紙筆,憑口作賦一首?”
“阿翁,子桓願為先。”
曹丕起身,踱步於大殿中央,昂首吟道:“飛閣崛其特起,層樓嚴已承天······”
他在殿上每吟賦一句,便有墨吏當面載於簡上。
一賦吟罷,曹操置評道: “好賦,好賦,果真是倚馬可待,依本相看,不若就命它為《登臺賦》。”
“阿翁,子建亦有一首《登臺賦》賀銅雀臺閣建成之弘景,但請阿翁側聽。”
“快快吟來。”
曹植提攜酒壺,灌一口酒,作一句賦,如此承接下去,“從明後以嬉遊兮,登層臺以娛情······願斯臺之永固兮,樂終古而未央!”
聞曹植詠完全賦,曹操不禁拊掌稱好,“妙哉,此賦看似在描述銅雀臺新建之弘景,實則不乏對本相政績斐然、重用賢才及澤被天下的嘉頌,使本相聽罷暫得於已,子建著實是有心了。”
“子建謝過阿翁嘉許。”
入目此景,曹丕端坐食幾前,面露慍色,右手緊緊攥著酒器,近乎要將其捏碎。
甄婉嫕在旁微有覺察,關切道:“桓郎,可是身有不豫?”
“無礙,我就是一時為三弟所作之賦震得發聵,作為長兄,難免會慚鳧企鶴。”
“桓郎毋要妄自菲薄,君父他不也稱讚了桓郎的登臺賦嘛。”
他自知已身文學造詣不堪曹植,縱是耗費多少心血為翰墨,在曹植作的賦面前都會顯得遜色。
其後斷續有文官作賦,雖膾炙人口,但較之曹植,皆未能出其右。
文官作文後,曹操又命武將比武,因著殿內空間有限,比武的場地便安排在了大殿外一片校場之上。
眾人遷步至校場,校場的覽武臺上置有數張几案,亦設有宴,昨日剛下過雨,青天澄淨,引得人心生快然。
待曹操和宴客坐定,便接連有武將驍兵上校場比劃拳腳,經過數輪較量,曹操麾下大將張遼不愧常勝將軍的稱號,每輪皆拔得頭籌。
“無論將領兵卒,還有誰願同我張遼一戰?”
正當張遼以為無人來應,欲回覽武臺之時,一名身著最低等兵服的義郎視死如歸般趨向比武場。
“你倒是有膽量,哪個騎營的?我張遼沒什麼規矩,望你且用盡全力。”
義郎不語,只做好展拳腳的架勢。
“不抹角,直入正題,是個爽快的漢子。”
二人很快進入狀態,以拳腳相搏,出招拆招間,張遼發覺其學過夷人擅長的角抵,但奇怪的是,此義郎間或用餘光瞟向覽武臺某處位置,似乎根本無心於同他爭鬥。
誠然,上比武場只是個幌子,那披著中原兵服的義郎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曹操之命也。
只見下一刻,他猛地推開與其角力的張遼,隨之朝覽武臺正中遽然射出幾支袖箭,無有給張遼攔阻的機會。
“阿翁,小心!”
明箭襲來,立在一旁的曹真瞬而橫在曹操面前,攜迅電不及瞑目之勢,以玄鐵戰鎧之身將其截住,未遂了戮手的願。
“快···快將他抓住,押到覽武臺上來。”曹操色未變,令道。
銅雀臺的守衛群起而捉之,卻是奈何不了他,末了還是張遼出手將其制服,押著他臨覽武臺。
“見丞相大人還不跪下!”
覽武臺上,那義郎執拗不從,為張遼踢上幾腳,雙腿脫力,才被迫向曹操下跪。
曹操質問道:“案下何人,為何要刺殺本相?”
義郎未有應答,只是撕去套在外層的兵服,露出內裡所著箭袖衣袍。
“交領左衽,你是···夷族人?”
“我名輾遲懷信,烏桓王踏頓是我的莫賀,我還有祁延、獨傾兩位阿幹及浸月阿姐,可他們目下都已魂歸赤山,一切皆是你曹操北征我烏桓國所致,是你指使麾下將領斬我莫賀於陣,又陷阿幹、阿摩敦於流沙,投受辱的浸月阿姐入暗河,今日我便是來尋你雪恨的,我要手刃你的頭顱,以你的罪之血祭奠他們。”
自目睹甄婉嫕嫁與旁人,安若羌便心死沉鬱了一陣,而後他攜居胥策馬回烏桓治下的柳城,奈何抵達時入眼的卻是戰火狼煙,入耳的亦是血親的死訊,今日,他實是瞞著居胥獨一人前來。
安若羌義憤而怒吼道,情緒迸發,欲向曹操所在逼近,但很快便被張遼使力按住。
“此非本相之錯,要怪也只能怪他們不識時務,不乘著尚有商量的餘地歸順於我,既然他們不見棺材不落淚,本相又哪能拂了他們的意呢,烏桓王子,你說本相所言對否?”曹操回駁道。
安若羌不甘朝他俯首,隨之同肩背上的壓迫相抗,極力挺直胸膛,“我烏桓國向來自給自足,從不會甘願淪為中原的附庸,更何況,你這般狡詐小人本就配不上做統我烏桓的明主。”
曹操自詡善人,後退一步道:“本相再給你個和張校尉較量的機會,若他落敗,我會將其當場斬殺,並放你離開,今日之事亦不再追究,可若你潰退,本相便對你處以五馬分屍之極刑,烏桓王子,如何,你可敢應?”
“烏桓人素來有血性,我生於烏桓一族,既是草原上的悍鷲兒郎,從未將不敢二字掛在嘴邊。”安若羌鼓起腮幫子,忿恚應道。
“那張校尉,還有這位烏桓王子,就請再上比武場吧。”
安若羌為張遼單獨押至校場上的比武之地,隨後二人泠然纏鬥在一起,不倚刀劍,只憑血肉之軀相抵。
甄婉嫕置身覽武臺的食案前過目此景,恍惚間覺得自已稚時受人欺負,也有這樣一位夷族郎君擋在她面前,稍展拳腳便為她擊退了那群頑童,只是夷族郎君的名諱和形容在她腦海中卻是一片模糊。
比武場上,安若羌與張遼重重交手,卻不見任何一方落於下風,在數招來回後,安若羌倏地顧見適才臨覽武臺遺漏的倩影,一時停下手上動作,整個人似凝絕成冰,“婉嫕,你為何在此?袁兄為曹軍逼至遼東,未得那公孫康收留而被斬首,可你卻是為何要同間接害死袁兄的人為伍?”
思忖間,一記重拳直中前膺,就此打破了他身體的僵直,受下這一拳,安若羌覺得臟腑將要崩裂,未等他壓抑住痛楚,張遼乘熱打鐵,緊接著又掠來數拳,末了以一記側踢收尾。
安若羌垂地,呼吸急促,含血吞齒,他使力想挺身,可後背似是被粘住了般,再難同張遼針鋒相對。
“看來,這烏桓的漢子終是不堪我中原的兒郎,子丹,著人去備馬匹和繩縛,本相要在此處觀這夷人受刑。”
“諾。”
已而,曹真吩咐守衛牽來五匹照夜玉獅子,並在馬的後腿處各束上繩縛一端,而後安若羌為人挪到比武場之外,四肢和脖頸分別以繩縛的末端繫緊,保證人身與五匹馬兒皆有相連。
策馬者縱身上鞍,只待將命,可嘆當日在西川街頭,他為搭救甄婉嫕而制服了一匹失驚的玉獅子,沒成想茲時它反而成為對他行極刑的劊子手,似乎要報復自已昔時所為。
起初,五匹馬離他很近,甚是安分,安若羌躺在校場的泥地上,沐浴著煦陽,只聞曹真一聲令下,玉獅子向四方馳去,欲逐湛空,待繩縛的長度達到極限,安若羌生出身體向四處抽離之感。
那一瞬,他望見一直庇佑烏桓國的赤山山神攜自已的血親而來,正在雲罅中朝自已揮手,他想,他很快就要魂歸赤山,去做赤山裡一隻自由的飛鳥與他們相會。
“阿嫕,毋要看。”
曹丕作勢要用手覆上甄婉嫕的雙目,可以手掌為幕矇眼前,血肉分崩之景已然映入甄婉嫕盛有秋水的眼眸中。
她心中絞痛,淚水也不自禁橫流,滴在衣袂上,明明這位夷族郎君於她而言僅是位陌生人,可為何見他被處以極刑,身首異處,她會覺得悽惶可慟。
“阿嫕,你怎的這般傷心,毋要嚇我···阿嫕,我這就帶你回家。”
甄婉嫕埋在曹丕懷中,悲痛到失去意識前,腦中那些原本不可溯的記憶碎片忽而拼湊在一起,如迢迢流水般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