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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12 撕裂

幼年時的江亦就和外婆生活在一個熱鬧的小鎮上,她在那裡度過了十分漫長而平靜的童年時光。

江亦長到十歲以前,她對母親的印象都十分淺淡,亦不親近,只知兩三年她回來一次會為她買一件新衣,而這件新衣,往往都不是那麼合身。

每次她來,江亦都會瞧見母親拉著外婆的手,兩人躲在房間裡抱頭哭泣,她會訴說她有多麼多麼艱難,需要錢,懇求外婆再借一些給她。雖說是借,可江亦從沒看見她還。

拿了錢她就會停住哭聲,擦拭好眼淚,然後三人和全家一起平平靜靜地吃完年夜飯,還等不到鎮上一年一場的新年煙花,她洗了碗就會走,即便是有一年下了大雪,從小鎮出去的兩條路都被封路,她最終執意要想辦法出去。

母親那麼迫切地想要離開,好似籠中鳥學會扇動翅膀後便對天空有了渴望。她甚至對江亦沒有過多的話要說,只是一再叮囑她要“好好學習,注意身體”……

江亦有一次陪她等鄉際大巴,那個冬天異常地冷,江亦的手被凍出凍瘡,又癢又痛,那是生平第一次母親去藥店買了藥,她擠出一點藥膏敷在江亦手上細心替江亦抹勻,江亦看著她的臉鼓起勇氣問她“媽,你去哪。”

她回:“去城裡。”

江亦常常想,城裡是不是太好了,否則她怎麼會不想回來。小江亦想挽留她,她想起鄰居小霞告訴她的話,只要她一鬧,她父親就會留下來多陪她幾天。

她知道如果她哭一哭鬧一鬧或許母親就不想走了,但她沒有這樣做。

鎮上小學教寫作文,以“母親”為題,要求寫出自己母親的特點與母愛。

江亦寫不出,只好藉著範文想象,那篇文章裡說母愛偉大,母親會為了孩子奉獻出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江亦對此抱有懷疑。甚至是麻木、質疑。

成績優秀的江亦那次的作文拿到了全班最高分,語文課上班主任將她的作文唸了出來。

並評價“真實、感人、且充滿希望。”

然而實際上,全文沒有一個字發自她內心,她麻木地用上幻想,幻想母親遠隔千里外仍舊關愛她,幻想她如何勤勞善良……

試卷發下來,她看著手中語文課上的最高分,頭一次覺得難堪。她默不作聲地將這張紙捏成紙團,一把將它狠狠塞進桌箱……

外婆已經很老了,幾個子女長期忽視她,儘管大舅和她們同住一個小鎮,但也只有重要節日才來。她以天的速度老下去,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咳血,整夜整夜地咳,咳得那麼用力彷彿要把自己內臟咳出來。江亦看得心慌,想給她的子女們打電話,被外婆制止,但她還是偷偷打了這個電話。

之後,病床上的外婆日復一日地塌陷,像是一棵乾枯的樹被土地侵蝕腐爛成了泥,夜裡,她毫無預兆地離去。

她生前所有的財產留給了江亦。

她半輩子辛苦操勞、省吃儉用留下來的全部家當,在離開的那天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她的病床前,並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離開後,這裡所有的一切都將留給我的外孫女,亦。”

外婆下葬後三天,估計也就是商量好後大家才把話挑開了說。

大舅表態:“媽這筆錢給五妹我不反對,畢竟她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帶著孩子艱難……你們要是誰不同意就站出來說,現在不說,以後就別提。”

原本三舅想說些什麼,但他只是動了動嘴皮沒發出聲音。這表明全家人無異議,說來好笑,江亦也在桌上,無人來過問她。本就是外婆的東西她想給誰怎麼還要別人同意。

江媽如願以償地拿到了這筆錢進城買了房子,她一輩子都想在這個城市紮根立足,年輕時本想靠著男人沒能如意,現如今卻並不覺得是沾了女兒的光,反倒是比誰都心安理得。

一開始,城裡也沒有那麼好。

這個由冷漠的摩天大樓組建起來的新世界,像一把金屬質感的鋼叉,撬動了江亦單純又無知的軀殼,露出她脆弱的血肉。

她初來什麼也不會,母親經常不在家,也常常吃不到一口熱騰騰的飯菜,小區外那家便利店她幾乎每天都會去光顧,那裡的麵包三塊錢一個,那就是她放學後的晚飯。

她在儘可能地存錢,初中她就知道,終有一天她什麼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江亦很聰明,她偏偏選擇的那一家便利店,是因為許衍的存在。

剛來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這個比她大三歲,卻看起來比同齡人成熟的少年。

他那時在小區很出名,不僅僅因為外貌乾淨出眾,更因為他品行端正、成績好、從小自食其力照顧一個體弱的母親,再加上他情商高,執行力強,附近做餐飲或者服務行業的老闆都很喜歡他。

江亦不動聲色地日復一日去買麵包,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開始和她打招呼,詢問有關她的事,最後直接問需不需要他幫忙輔導她的功課。

這就是她的目的。

她是個野心家,從來都是。

許衍的出現大大改善了她的生活。他那麼和煦、溫柔,對他來說好像這世界上的一切都那麼簡單。他用指尖輕輕滑過課本上的知識點,看著打哈欠的江亦,他安靜地笑著說:“記下這裡最後一個知識點,我們就休息吧……”他身上有著梔子花混合香草的氣息,高挺的鼻樑上有著眼鏡清晰的壓痕,白色校服永遠都是乾淨整潔的,有關於他的一切,都像是打上了一層柔光濾鏡,變得如此美好。

他承載著她初中整個時期的少女心事。

他說,以後他會賺足夠多的錢,這就是他的夢想。

而江亦的夢想,是成為和他一樣的人,所以這也成為了她的夢想。

她努力讀書,收起所有的情緒。

不論母親怎樣對待她,她始終相信自己終有一天不僅能拯救自己,也能拯救她。

可現在,她恍惚好像做了一個長達三年的夢。

江亦的眼淚,接二連三地砸向地面。她抬起頭,失去任何知覺地看著眼前毫無愧意的江母。

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拉開家門,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埋藏在母女間的定時炸彈,如今終於被拉開了引線,一切都被炸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