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利離開後，趙破奴獨自坐在木屋中，嚴肅的神情漸漸融化在沉思裡。他輕嘆一聲，心中默算著劉廓的行程。

兩個多月前，劉廓攜帶兩封請旨書，匆匆趕到敦煌郡。透過郵驛的吏馬馳行，專人快馬將信件送往京城，送達漢皇跟前。隨後，劉廓便安排隨行四位同伴輪流回家探親，同時確保有人守候在官驛，等候皇上的回旨。而劉廓則獨自奔赴武威郡，求見都尉楊威。

楊威坐在都尉府的寬敞書房內，案頭堆滿了軍報和公文。聽到僕人通報西征軍匈河大將軍的信使劉廓求見，他當即放下手中的筆，示意趕快讓劉廓入內。

劉廓風塵僕僕踏入書房，呼氣成霧，眉宇間凝結著細密的冰霜。楊威端坐上面，正緊盯著他看。頓覺一股威嚴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深吸一口氣，向楊威行禮後，雙手呈上了趙破奴的家信。

“都尉大人，大將軍有家信囑託小人送到都尉府上。請大人查閱！”劉廓神色鄭重地說道。

楊威疑惑地接過羊皮卷，展開仔細閱讀。他的眉頭逐漸緊鎖起來。看完信後，他抬頭看向劉廓：“你可知大將軍為何如此安排？”

劉廓面露愕然，搖頭道：“都尉大人，小人並不知信中有何安排，大將軍亦不曾交待要等回信。若無其他事，小人便即刻起程，返回敦煌郡，等候皇上旨意。”

楊威沉思片刻，站起身來：“好吧，你自去忙！”

待劉廓離開後，他便急忙騎馬回到家中，把家信交給了女兒楊瑛。趙破奴出征後，楊瑛便帶著二子一女離開將軍府，回到武威郡父親家省親。

她接過書信，認真讀了起來。

岳父鑑：

邊寒思家，懇請瑛兒帶全家於新年節後，速來樓蘭團聚，此關家族安危，至關重要。請岳父囑託內兄楊昭護行。務必保密，切記、切記！

婿破奴叩首盼。

羊皮卷下方還畫好了路線圖，沿途經過的主要地點，也標註清楚。

楊瑛看完家信，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沉思，反覆研讀竟安靜了下來。

楊威見她看完，問道：“瑛兒，你與破奴有約在先？”

楊瑛訝異，“父親怎會如此問？自生國兒之後，夫君便不再許我隨軍出征。我還擔心荒廢了我的雙刀武藝呢。”

楊威忙問，“既是臨時起意，你不覺得奇怪嗎？此去二千多里路遙艱辛，豈是十來歲的孩兒們能承受得起的？”

楊瑛反駁道：“那又如何！夫君自十四歲起便跟隨驃騎大將軍出征。有父如此，兒子們定不能差了！他們每日勤加練功，等的便是今日。”

楊威急得直撫額，“我的姑奶奶，嬋兒才十歲，如何能讓她跟著去？她必須留下！國兒，邦兒是男兒，皮糙肉厚就隨了他們！”

楊瑛滿口答應，“好！我答應。但是若嬋兒自已不願意，悄悄隨在我們身後，您可不能再阻攔她！”

楊威轉身往後院走，“我去勸她！”

後院裡，十四歲的趙安國，十二歲的趙安邦和妹妹趙嬋正跟著小舅舅楊映團戰，三打一正打得難分難解。

三人各執一柄木刀，揮舞得密不透風。趙嬋更是藉著靈活小巧的身姿，尋得破綻，砍在楊映肩上。而楊映也配合著怪叫，“啊喲，好疼！”隨即一旋身，格開另外兩把揮來的刀。

趙嬋咯咯笑著，正準備再次揮刀上前，只見外公楊威急匆匆過來，大喊，“都停下，停下！”

楊映趁機叫停大家，看向楊威，“父親，何事？”

楊威嫌棄地瞥了眼小兒子。大兒子、二兒子都在軍中任職，只有小兒子成天跟一幫綠林大俠混在一起，無所事事。入冬後，就宅在家中與外甥們練武，打發時間。

“你們快隨我去書房。”楊威說著，就帶頭往書房走去。四人將木刀交給服侍自已的僕人，緊隨其後。

幾人進了書房，揚瑛已等在裡面。楊威屏退隨從，環視眾人，慎重地開了口，“你們父親遣信使帶回一封密信。何為密信？”楊威強調問道。

“就是家信唄！”

“私密家信！”

“不得外洩！”

三兄妹紛紛回應著。楊映急道，“父親只管說，何必吊人胃口！”楊映瞪了小兒子一眼，“你沒心沒肺，我跟你說不著！你若不想聽就出去！”楊映聞言立刻捂住嘴巴，不再出聲。

趙嬋見狀嘻嘻笑著道，“姥爺快說吧！我們知道了是這是極其緊要，不得外洩的家信！”

楊威這才緩和了臉色，鄭重說道。“你們父親囑託你母親，新年節後帶著國兒、邦兒前往樓蘭。你大舅舅隨行護送。離新年節尚有一月有餘，國兒、邦兒便隨母親收拾起行裝吧。”

趙嬋急道，“姥爺，那我呢？信在哪兒？我要看信。”她朝王瑛奔去，幾乎要哭出聲來，“母親，我呢？為何沒有我？”

楊威急忙說道：“此去二千多里，危險重重，嬋兒過了年才十一歲，又是女兒家，就留在外公家。”

趙嬋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不，我不....”

楊瑛抱著她，輕揉著她的肩膀，輕聲勸她，“姥爺是為了你好！乖，你就暫留姥爺家。等母親去了，問明情況，說不定父親想你，又派人來接你呢。”

趙嬋一聽，抹了一把眼淚，“何必如此麻煩，我就跟著母親、兄長一趟去就是！”

楊威一板臉，“不行，你是女兒家！”趙嬋一聽又是放聲大哭，叫喊道，“母親、母親也是女兒家，從小跟著姥爺出征！這、還是您告訴我的，憑什麼到我就不行！

楊映拉著楊瑛低聲問，“姐，這是咋回事兒？”楊瑛看著他，“你若無事，不如送我們一程，到了便知！”楊威立刻贊同，“這樣再好不過。昭兒一人護送我還是不放心，映兒你也跟著去。對外就說回京城，別洩露了行蹤！”

“好！”楊映立刻答應。

就在趙破奴懷念家中妻兒時，趙堅進來打斷了大將軍的沉思。

“大將軍，李陵校尉求見！”趙堅稟報。

“請他進來吧！”樓蘭大勝後，李陵便收斂鋒芒，每日只顧操練或領命出征，餘事不問。趙破奴雖愛惜他文武雙全，卻見他並不親近自已，便打消了將他收在麾下的念頭。此刻頗好奇他的來意。

“參見大將軍！”李陵出現在木屋中。

趙破奴看著年輕而儒雅的李陵，心中略有感觸。已逝去十載有餘的飛將軍李廣，如果得知孫兒騎射俱佳，家學得以傳承，應無憾於九泉之下。

“何事？”大將軍微微楞神地問道。

李陵再次抱拳，“今日得知郎官們所犯之事，李陵深為震驚！亦感大將軍處罰得當。只是涉事郎官多達半數，若全部遣返，定會令大將軍招致不滿。”

“李監軍遣你來說情？”趙破奴不滿問道。

“非也！李陵經多方詢問，已瞭解其中緣由！那只是白翔稱奉監軍大人之命，才說動了半數郎官們圍攻搜諧。而白翔又說是何顯利口傳監軍之命，出事後何顯利避而不見。其中緣故，將軍自能猜到。”

李陵見趙破奴緘口不語，繼續說道，“多數郎官被矇蔽受騙，現已有悔改之意！若有願意留下將功折罪者，請大將軍網開一面，留下他們！而白翔、何顯利是不能再留下！末將願為大將軍分憂，特來請令，請大將軍派遣末將與何顯利押解白翔等人返回敦煌郡等候聖裁！這樣更有利於大將軍！”

趙破奴微微動容，問道：“李校尉為何為我考慮如此周到？”

李陵彎腰低頭，恭敬答道，“大將軍一路行事，李陵看在眼裡，也深表佩服。然，李陵年少，雖不可能再在西征途中有建功的機會，但未必將來不會有。願為大將軍掃去障礙！若大將軍首肯，末將明日，便協同其他願意留下的郎官們，共同請命！”

趙破奴沉思片刻，頷首道：“如此甚好！這便安排去吧。”

“多謝大將軍！”李陵再次抱拳離開。

趙破破推開屋門，朝著李異與搜諧所在的木屋走去。眾人正聚在搜諧身邊，討論剛才發生的事，見大將軍進來，忙起身行禮問好。

趙堅隨後將查干、孟和打發出去守門。然後，將李陵的來意詳細告訴了李異與搜諧。

“李兄弟，你如何看？”趙破奴徵詢李異的意見。

“如此甚好！李陵真乃良將也！一眼便能看破真相。實在令人佩服！”李異對李陵的提議大為讚賞，接著，他繼續道，“李陵返回河西，一則能為大將軍美言兩句；二則，有如此良將帶領攻打匈奴，大將軍亦可放心留守伊循。”

趙破奴點頭，“那就勞煩李兄弟多費心，哪些人可以留下，哪些留不得，擬出一個名單來。”

李異點頭答應，並趁機提出另一項建議，“正想與大將軍商議！烽燧已修建了八座，新年節後，可派兵正式入駐，執行偵查和瞭望任務。還需再修十二座就能連線上樓蘭城。在此之前，需在中途修建一間簡易的驛站，以便居中管理和協調烽燧的運作。”

“焦成的手下都是經驗豐富的邊軍，他們懂得如何管理烽燧。新年節後，我會安排他接手此事。剩下的烽燧也交給他來修建。”趙破奴立即回答。

“另外，王恢將軍，我感覺他似有追隨大將軍之意，不知大將軍如何看？”李異輕聲詢問。

“姑師大捷，李監軍已發奏報去往京城。若皇上果有敕封下達，一個小小的樓蘭國如何能容得下兩位侯爺？”趙破奴平靜地分析道。

搜諧與趙堅、韓剛聽著他們的對話，心中驚訝不已。

李異繼續說道，“但若漢皇想要安心，必得放兩顆棋子在此，兩邊聽奏方能放心。若非得有另一人，此人若是王恢，我們便也能安心啊。外有王恢，內有王貴，伊循無憂也。”

趙破奴微笑道：“有你才是我之大幸！餘人看各自的造化吧。”

李異也笑道，“承蒙大將軍厚愛！李異必盡全力！有關粘土炸彈一事，暫時不宜在軍中流傳。目前已將炸彈交由趙堅保管，可挑選出專人組成一支特別行動隊，專門負責炸彈的使用和管理。這些人必得是非常可信之人！”

趙破奴笑道：“你看，現在軍中之事也要勞煩到你。李兄弟助我良多，功不可沒啊。此事就交給趙堅負責！你看需多少人？”

“諾”趙堅趕忙應聲。

此時，門口響起阿依慕的說話聲，“我可以進來嗎？”居然說的是漢語。

李異忙叫道：“表姐，快進來吧。”

阿依慕推開門，輕盈地走了進來，通知大家：“該去用餐了！”

李異稱讚道：“阿依慕，你的漢語進步得真快。”

阿依慕開心地笑道：“我有好多老師，莎莉婭、王蘭還有託婭。”

李異驚訝道，“託婭也會說漢語了？”阿依慕扶著搜諧站起來，笑道：“託婭馬上就要成為你的嫂嫂了，她說要象莎莉婭一樣說很好的漢話才行。”

眾人一路談笑風生，步入用餐之地，才驚覺大將軍與趙堅、韓剛也隨行而來。自從李廣利與焦成到來後，李家眾人便與軍隊分餐而食。李異多半是由翰漠送餐至其木屋享用。然而，自從阿依慕來了之後，李異也樂於躋身廚房，與眾人共同用餐，將木屋留給了阿依慕與搜諧。搜諧能下地後，便執意要與大家共同進餐，實則亦是想感受這份熱鬧與溫馨。

巴爾圖與託肯見到趙破奴，馬上站了起來，走過來與大將軍問好。趙破奴衝他們揮揮手，目光隨即被滿桌的烤羊肉與熱氣騰騰的陶釜吸引，空氣中香氣四溢，令人垂涎。

“趙堅、韓剛，去把從焉耆帶來的燒灑抬幾箱來！”他興致勃勃地吩咐道。

趙堅、韓剛迅速離開。

翰漠端了一碗羊湯遞給大將軍，大將軍接過就坐在邊上的杌子上，其餘人都跟著坐下。大將軍認識託婭，衝她點了點頭。卻是不認識莎莉婭，他們在居渠城門擦肩而過，李異忙為他介紹。隨後介紹了託肯的護衛庫爾班、熱合曼，他們也曾遠遠對視過一眼。最後介紹了巴爾圖的妹妹依蓮。

依蓮病好後早就想來親自感謝大將軍，怎奈大將軍一直出征在外。今日意外得見，當即匍匐在地，虔誠叩地感謝。趙破奴略顯尷尬，忙說道，“快起來。”

正在這時，趙堅、韓剛去而復返，兩人扛著裝滿白陶瓶的四個木箱進來。在大將軍的示意下，每位男子都分到了一瓶酒，包括李異、翰漠、託肯這些年輕後生。他們雖未成年，但卻承擔了成年男子的重擔，贏得了大將軍的尊重，獲得成年男子的同等待遇。

大家舉瓶共飲，李異一大口酒入肚，頓時面頰微微泛紅，身體一陣燥熱，他咂舌大叫：“ 這麼辣！”巴爾圖與託肯部落的人也紛紛呼喝，雖然聽不懂他們叫什麼，但看那興奮樣，肯定也是如李異一般。

趙堅解釋道：“此酒與我們漢朝的椒柏酒頗為相似。但它卻是用胡椒、胡荽、胡麻泡製的，是焉耆家喻戶曉的三胡酒，夠勁！”

搜諧與韓剛帶頭划拳助興，巴爾圖與託肯也躍躍欲試。歡聲笑語此起彼伏，熱鬧非凡。

酒過三巡，巴爾圖醉意微醺，執意要與大將軍比試拳腳。大將軍笑著擺手：“你連哈桑都敵不過，更不是我的對手！又何須再比？”託婭在一旁掩嘴輕笑。

李異見狀，忙上前解圍，“那就比比俯臥撐。”說著伏地示範起來。巴爾圖踢開自已的小杌子，也跟著伏地。李異過來幫他糾正動作，邊大聲數著數，“一、二、三……二十、二十一.....”隨著數字的不斷攀升，眾人的喝彩聲也愈發熱烈。當李異數到一百三十時，巴爾圖終於力竭而倒。託肯趕忙上前將他扶起，而其他人則是躍躍欲試，想要一展身手。

大將軍見狀，興致盎然地束起袍擺，大聲說道：“我就跟你比這個叫什麼....？”趙堅忙補充道：“俯臥撐！”眾人紛紛讓出場地，期待著大將軍的表現。隨著李異“開始”的聲音落下，大將軍開始了他的俯臥撐挑戰。

當王恢走進這間充滿歡聲笑語的土夯屋時，看到的正是大將軍做俯臥撐的情景。他新奇萬分地看著眾人圍趴在地上，衝著大將軍喊著、叫著，心想，“大將軍何時與這些土著如此熟稔了？！”

當李異數到一百五十時，大將軍終於停了下來。趙堅趕快上前扶起大將軍。大將軍一抬頭看見王恢，笑道：“王將軍來了！你也來試試。”

王恢拱手施禮道：“打擾了大將軍的雅興，實在抱歉。不知大將軍能否移步軍營一敘？”趙破奴一揮手，示意趙堅拿酒給王恢，說道，“王將軍辛苦了！來，我敬你！餘事明日再說！”當即便先乾為敬。

王恢捧著酒瓶喝了一口，一股辛辣直衝喉嚨，隨後衝向四肢百脈，頓覺忙了整日的疲憊一掃而光，緊接著又喝了一大口。阿依慕見狀趕忙遞上一盤烤羊肉，叫著：“王將軍，慢點喝，吃點羊肉。”王恢心中一暖笑回：“多謝阿依慕！”

大將軍笑道，“該誰了？”大家鬨笑著，繼續比試俯臥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