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趙破奴從王武口中,已得知王恢的隊伍在哈順戈壁受阻,水盡糧絕後,於三天前返回了樓蘭營地。
當他們深夜趕回營地時,發現營地已沿著河岸擴大了數倍。趙破奴知道這是後方大部隊到了,但看這新紮帳篷的數量,遠遠不到能住下數萬人的樣子,他心想難不成是分成幾批陸續到?
此時已是深夜,他吩咐趙堅不必去攪擾王恢和李監軍,讓大家都去安歇,有事明早再說。
次日清晨,隨著鑼鼓的響起,營地中響起了整齊劃一的訓練聲。士兵們身著鐵甲,手持長矛,列成方陣,進行刺殺、衝鋒、防禦等訓練。這是監軍李廣利帶來的邊境守兵在訓練。他們比趙破奴手下弓馬嫻熟的騎兵更善攻守聯合的陣法。
李廣利騎著馬,微眯丹鳳眼,巡視著訓練場,不時地向身邊的旗兵發出指令,調整陣型。他知道精兵強練的道理,只有經過嚴格的訓練,才能在戰場上拼得勝利。
相隔一片帳篷的一處校場上,李監軍麾下的幾十名羽林郎正在與李陵比試騎射,從每個人灰頭土臉的樣子就知道,應該是沒人能勝過李陵。
訓練結束後,趙破奴召集了王恢和李廣利,三人圍坐於大帳之內,互相介紹這段時間以來各自的行軍情況 。
王恢數日前先與李廣利匯軍,已向他介紹了樓蘭之戰的過程,這次更是向大將軍講述了,哈順戈壁所遭遇到的水源缺乏的困難。
而李廣利在敦煌監軍出發後,就發現了數萬各郡國的聯軍濫竽充數的居多。聯軍人員成份混雜,除了少量正規的邊軍和郡兵,更多的是地痞流氓、流浪漢、流民和山林野人,缺乏必要的訓練,又沒有經歷過行軍戰事,在沿著疏勒河行軍時軍紀渙散,速度緩慢,已被趙破奴的騎兵遠遠甩在了後面。到達白馬堆戈壁荒漠時,聯軍士兵更是被觸目的荒涼震驚,因而裹步不前。
這次西征,李廣利被漢武帝破格提拔為監軍,特意調撥一百多羽林郎到他麾下聽令和磨礪,為以後漢朝的軍事活動培養更多的將才,漢皇對他個人更是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把他當成能替代霍去病的大將軍來培養。而這些羽林郎通常選自六郡(漢陽、隴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的良家子弟,需要有良好的家世背景和一定的武藝才能。他們也是這批聯軍的中堅力量。
當李廣利看清聯軍的諸般情況後,生怕延誤軍情、錯失戰機,從而招致皇上的怪罪。於是,他勒令郡國聯軍原路返回敦煌郡,而自已則帶領二千邊境守軍和一百多羽林郎,攜帶郡國聯軍留下的乾糧,涉險透過白馬堆,抵達了樓蘭。
對他而言,這一趟絕不能無功而返。已然錯失了樓蘭之戰的勝利,他就不能再錯失姑師大捷,否則無法向漢皇交差。
最後剩下一個共同的議題,是如何才能一舉攻入姑師。王恢雖然在哈順戈壁受阻,但仍堅持再去查探一次哈順戈壁。他的意見對趙破奴來說至關重要。
“姑師位於進出西域中線和北線路口,其地勢的重要性不亞於樓蘭。我們已取得了樓蘭勝利,姑師的勝利必不會遠。”王恢堅定地說道,“我們必須先確認,透過哈順戈壁能直達姑師王城交河城,之後再派兵悄悄潛入,必能一舉攻下姑師交河城。”
王恢的提議立刻獲得李廣利的贊同,兩人同樣需要軍功來為此次西征劃上圓滿的句號。
於是,李廣利說道:“如王將軍所言,我可率領五十羽林郎即刻隨王將軍前去探路,以便讓將士們都熟悉路況,好據此做出準備。”
“好!我也只帶五十能力出眾者,多攜帶幾隻水囊。只要能看到交河城就能確定,從哈順戈壁能直達那裡,一待確定了,我們就可沿路返回。請大將軍據守營寨,做好隨時出兵的準備。”王恢再次說道。
趙破奴沉吟片刻,緩緩開口:“可。我安排人手沿河岸設立崗哨,防止各路人馬前來探查,畢竟這裡駐紮這麼多人馬,不得不防。再過一個月,氣溫就會驟降,那時再行軍恐有不利,你們須得速去速回!”
“大將軍說得是,我們即刻點兵出發。”王恢說完就站了起來。
三人快速結束了商議,各自回營準備。王恢叫來艾山,說道:“艾山,你準備一下,我們馬上出發再探哈順戈壁。可惜了,這次沒見到你表弟,他的病可有好轉?”
“多謝王將軍記掛,當日我便留了口信,讓他病好後前來軍營一敘。現在將軍又要出發,如果他來了,將軍不在營中如何是好?可否告知大將軍此事?如大將軍方便,請他見上一見。”
王恢沉吟片刻,說道:“出發前想見你表弟,也是為了確認一下哈順戈壁的路線。如今我們將有一段時間不在營中,確實有必要請大將軍與你表弟見上一面。若你表弟能提供更多哈順戈壁的訊息,大將軍可以迅速做出判斷,進行相應的部署。”
艾山回道:“我表弟確實說過從那可以直達姑師交河城。只是他病得昏睡不醒,無法細問。我便請姑母轉達了將軍的意思,姑母答應待表弟病好了,一定讓他過來軍營中一趟。”
王恢叫過跟在身邊的親兵:“劉文,你去報告大將軍,艾山的表弟李異,過幾日會如約前來軍營,我不在,請大將軍抽空接見”。
“之前在河邊我和大將軍有提過,他應該有印象。”最後一句話是對劉文說的,劉文轉身去了。”
趙破奴緩步走出大帳,陽光灑落在他線條堅硬如刀刻般的臉龐上,左邊額角,一條淡淡的傷疤延伸至髮際線深處。他凝視著遠方,目送著一隊騎兵隊伍漸行漸遠,他們的身影在一團沙幕包裹下逐漸模糊不見。
他心中暗自思忖:“李廣利,昔日名不見經傳的羽林郎,如今這排兵佈陣的本事,倒是日漸精進,令人刮目相看。看來,這西域之功定是少不了他的一份了,那就讓他出份力吧,天下可沒有不勞而獲的便宜事。”
正想著,親兵韓剛跑了過來:“報大將軍,營門守衛來請示,一位叫李異的少年說來赴約,等大將軍召見。”趙破奴剛才已得了王恢派劉文傳的信,心想:“怎的今日便來了?。”心裡雖是這樣想,卻還是說道:“快請他進來,直接帶到大帳後面,勿需再通報。”轉身招手叫來趙堅:“通知李陵、王奎速來見我。”
不一會兒,李陵、王奎穿戴整齊出現在大帳中。他們甲冑鋥亮,戰袍挺括,盡顯英武之氣。他們已閒在營寨中二十多日,每天除了操練就只管些瑣碎的事。
剛才,他們看到從營寨裡出去了一支騎兵隊伍,正琢磨著請令出兵,大將軍的隨身親兵趙堅就來請他們,兩人知道定是有新任務要下達給自已。
“你們帶五百士兵,沿著孔雀河設立崗哨,與塔里木河交匯處,需多部署兵力,攔截可疑人馬東來,特別是靠近軍營。一路上只需揚我軍威,但不可引起不必要衝突。如有異動,速速來報。其餘事,你們二人可商議著便宜行事。”
“哈桑的隊伍,仍為嚮導。你們跟趙堅去找他。”趙破奴乾脆利落地下著命令。
“諾”兩人抱拳,齊聲回答。
“去吧。”趙破奴一揮手。見兩人出了營,他轉過身自已掀開了帳簾來到後帳。他的將軍帳是營裡最大的軍帳,中間用帳簾隔開,前帳用於商議軍情,辦理公務,後帳則是睡覺休息的地方。
此刻,李異已在韓剛的陪同下,進來後帳中,聽見前面說話聲,並沒有馬上坐下,而是站著等候趙破奴。他是覺得穿著長袍跪坐在地上,等會又有站起來行禮麻煩,索性乾脆站著等。
數日前,李廣利率領的後方部隊抵達樓蘭,緊接著第二天王恢也返回樓蘭,派艾山來接他到軍營一敘。李異心想,自已想找的是趙破奴,只有他對漢朝是最堅貞的,是繼霍去病之後的又一員猛將。而李廣利只因心生疑慮,便帶領眾多漢朝兵將投降了匈奴,對西域以後的穩定產生了不利影響。他可不想跟這樣的人見面會談。
於是,李異以生病為由,婉拒了會面,假借妮婭之口答應病好後,即來軍營請見。
趙破奴掀開簾子,就看見一個少年站在門邊,身穿淡雅的蘭袍,身型筆直如松,一頭烏黑的髮絲被梳成整潔的髮髻束於頭頂,透露出少年特有的朝氣與清新。
走近一看,一雙深邃的藍眸,大而明亮,眼神中透露出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成熟和堅毅。濃眉之下,挺直的鼻樑為他的面容增添了幾分英氣,整個人氣質脫俗,令人一見難忘。身高只到自已胸口,不覺就心生好感。
“李異見過大將軍。”李異見到一個高大魁梧的軍人掀簾走來,就已知道是大將軍,拱手作揖問好。
“沒想到,艾山的表弟竟是這樣一位氣質脫俗的俊俏少年。”趙破奴開口說道,雖面無笑意,但言語間流露出溫和。韓剛深諳大將軍的性情,知道這是他對李異的讚許。他迅速為兩人各奉上一杯清水,然後靜靜地侍立在趙破奴身旁。
“李異小兄弟,你的雙親是否都安居於樓蘭城中?”趙破奴詢問。
“我母親一直在樓蘭生活,而我父親,他曾是山陽郡的郡守,但遺憾的是,他在去年因時疫離世了。”李異回答得既得體又大方。
“原來你還是我朝官員之子。”趙破奴感嘆李異年少失怙,不忍重提他的傷心事,便轉了話題。
“聽你表兄艾山說,你知道哈順戈壁能直通姑師王城交河城?”趙破奴進一步探問。
“確實如此。”李異頷首,“從庫魯克塔格的東側出發,穿越哈順戈壁一路向北,便能直達交河城。這條路雖然是最短、最艱險、最出人意料的,但沿途水源稀缺,或許在某些隱秘的山谷中能找到些許溪流。旅途固然艱辛,但我深信,既然你們能征服白馬堆,那麼哈順戈壁也不在話下。”李異的回答充滿了信心。
趙破奴點點頭,很欣慰李異如此看重漢軍的能力,同時也暗暗驚訝,李異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態所展現出的成熟與睿智,完全讓人忽略了他的身高給人的印象還只是個少年。他接著又問道:“你是如何得知這條秘徑的?”
李異想了想,抬起頭,眼神中透露出一股神秘感,反問道:“大將軍是否相信天神的存在?”
趙破奴微蹙眉道:“難不成此路與天神有關?”
李異肯定地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站立一旁的韓剛已在心中默默祈禱,作為一名薩滿教信徒,他對神靈的存在深信不疑。
李異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說道:“接下來的話,與大將軍有關,這是神靈啟示,除大將軍本人外,天機不可洩露。”
韓剛聞言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忙說:“我去帳外守著。”
趙破奴雖然心中驚訝,但並未出聲阻止韓剛的離開。待韓剛退下之後,他轉向李異,沉穩地說道:“小兄弟,有話但說無妨。”
“李異先要請求大將軍原諒魯莽之罪,只是關係重大,李異不得不說,如有開罪之處,大將軍請務必擔待”。李異先為自已即將要出口的話埋下伏筆。
“既是關係重大,又何罪之有?直言無妨!”
李異深吸一口氣,神色凝重地開口:“神靈啟示了我一些未來的事情,其中一些與您密切相關。其一,便是這姑師大捷,是透過哈順戈壁,直達姑師交河城,偷襲而勝。其二,樓蘭大勝,漢皇封賞大將軍為浞野侯;姑師大捷後,王將軍被封浩候,李監軍被封中郎將。”
趙破奴微微點頭,這些預言似乎都在情理之中,與他的期望不謀而合。
李異繼續說道:“其三,五年後,大將軍將擔任浚稽將軍,率領兩萬騎兵攻打匈奴左賢王,被匈奴八萬騎兵包圍,而致生擒,所部全軍覆沒。再三年後,大將軍與子趙安國從匈奴逃回漢朝。”
聽到此處,趙破奴的雙眼瞪得如銅鈴般大,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李異並未停歇,他繼續說道:“其四,再九年後,大將軍因巫蠱之禍受到牽連而被漢皇滅族。而那時,您剛好年滿五十。”說完這些,他端起水杯,平靜地喝了一口水。”
趙破奴的雙眼圓睜,過了許久才找回自已的聲音:“你如何能預知這些未來之事?”
“大將軍,您是否確實有一個兒子名叫趙安國?若非天神的啟示,我又怎會知曉這些?”李異反問道。
趙破奴默然不語。李異也不說話,靜靜地等候著。
突然,他開口問道:“大將軍是否在思索如何躲避那些未來的災禍?然而,那些災禍與皇命緊密相連,皇命難違,又豈能違抗?”
趙破奴的臉色驟變,李異的話正是他心中所想。他那張平日裡鮮少流露情感的堅毅臉龐此刻也忍不住扭曲起來,額頭的傷疤彷彿也隨之跳動,透露出他內心的震驚與不甘。
“我死不足惜,可我的孩兒和家人何罪之有?竟也淪落至族滅?我實在想不通,會是什麼罪大惡極之事!趙某一生心願,就是追隨霍大將軍驅出匈奴,保家衛國,竟不曾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結局!”趙破奴痛聲說道。
“我深為大將軍惋惜,您沒有死在戰場上,也沒有死在敵人手中,卻因朝堂派系之爭,假借巫蠱之名,而遭受滅族之災。這實在是令人痛心嘆息。”李異緩緩說道:“李異之前拒絕了王將軍的邀約,而改在今日前來拜見大將軍,正是為了助您一臂之力。”
趙破奴因極力剋制而泛紅的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李異,眼中充滿了不解和疑惑。
“李異願用天神賦予的預知未來之力,助大將軍改變命運。”李異平靜說道。
“這如何能做到?那可是皇命!”低啞的聲音微微顫抖,滿是疲憊和滄桑。
“大將軍,切不可因我的話而失去了鬥志。我們還有五年到十七年的時間來改變命運,不到最後一刻決不能放棄!”李異堅定地說道。
趙破奴心裡一激靈,大腦清明瞭一半,心裡嘆道:“唉,我還不如一個孩子沉穩。”他深吸一口氣問道:“小友,你為何要幫我?”
李異沉吟片刻,鄭重道:“我剛剛提及,我深為大將軍的命運惋惜。這是我選擇幫助您的第一個原因。至於第二個原因,則是我的私心——我幫您,也是在幫我自已。但請大將軍務必銘記,天機不可洩露,此事僅限於我們二人知曉。”
趙破奴的思緒雖然仍有些混亂,但他還是木然地點了點頭:“我明白,天機不可洩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