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客廳裡瀰漫著悲傷的氣氛,就連曲夢楠都似有所感一般的表現出了哀婉的模樣。
西西母親還在抽抽搭搭地哭著,那痛苦的模樣讓身為女兒的西西看著也不禁心疼了起來。西西並沒有在意自已母親曾經那份想要兒子的慾望,畢竟在這三十幾年的時間裡,她得到的愛並不少,身心也都很健康。但那個嬰靈呢?那個西西的親妹妹,西西母親的親女兒。
溫軟軟見狀只是沉默了起來,並沒有什麼過多的情緒波動,畢竟她看過太多這樣的事情了。
不僅是在那個年代,當今社會也依舊有許多人還在墮胎,其中也包括她的一些香客們。每個去醫院的準父母們都有著自已各自的不得已的理由,但溫軟軟明白,胎兒一旦受胎便有了靈魂,與常人無異了,故意墮胎與殺人同罪,是犯的極重的殺業。這等罪業是最難以消滅的,墮胎的準父母現世和死後都是要遭受大果報的。
但現今的人又好像很缺乏因果觀念,認為生命只存在於這一世,對墮胎的後果一無所知。於是各色各樣的人流廣告反倒鋪天蓋地的出現在了大街小巷上,引得人眼花繚亂,對此愈發地麻木不仁起來。所以現在的嬰靈數量變得要比以前多上了許多。
西西母親還沉浸在過去那一幕殘酷的場景裡,她本以為那隻會是她自已的痛,卻沒想到那未出世的孩子竟也在日日的怨恨著自已。
西西母親對溫軟軟哀憐地問道。
“那...那她現在呢?你說她一直在這個家裡徘徊著,那她...是因為...恨我...所以才不去投胎嗎?那...那...那她現在是什麼樣子?她也會長大嗎?她現在就在我身邊嗎?她...她還好嗎......”
到最後,西西母親已經嗚咽地根本說不清話了。但西西母親為人似乎很要強,即使內心痛苦,說完話的她也依舊強迫著自已睜大淚眼看向溫軟軟,同時又緊抿起嘴巴,強忍著嗓子裡不斷髮出的嗚咽聲。
可是那抿起的嘴角又抽搐的那般厲害,像秋末簌簌落下的枯葉,像農間無序抖動的舊草篩子,讓人只看一眼便覺得那是一個母親的心正在慢慢的枯息。
溫軟軟直直地看向這個母親,輕聲緩慢地說道。
“她不是不想去投胎,而是沒有辦法去投胎。她的陽壽未盡,地府是不收的,她只能在人間遊蕩到她陽壽結束才行。她的生長速度也和普通孩子不一樣,儘管到現在已經過去幾十年了,但她也還是六七歲小孩兒的模樣。而且,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嬰靈收容所的,所以她只能流浪在外,沒有吃的喝的穿的,最多是去垃圾桶裡面撿拾,但也因為弱小,所以搶不過那些修行的孤魂野鬼,甚至有時還會被流浪狗欺辱一番。而且嬰靈本身也是不能修行的 ,所以她這一生可能都是無飯可食,無衣可穿,無力自保,任鬼欺辱的。這就是她一直以來的生活,也是在她餘下陽壽的幾十年裡,每一日都要經歷的事情。”
溫軟軟的聲音輕柔,可是她說的話卻像冰冷的刀刃一樣字字句句地插在了西西母親的心上。
西西母親紅著眼睛怔怔地看著溫軟軟,還沒做出任何反應,耳邊就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哭聲,那是西西的哭聲。也許是因為自已親女兒的哭聲,讓西西母親聯想到了自已那未出生的 可憐女兒,西西母親的心裡突地翻滾起了刀割般令人窒息的痛苦。
但她還是忍住了,她要堅強起來。
可當西西母親望向溫軟軟,看著溫軟軟那雙漆黑地如無垠的夜幕,彷彿能包容下一切的眼眸時,她那因緊繃而顫抖的嘴角卻是怎麼也繃不住了。
就連她那顆正在枯息的心臟都好像在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機,迅速的衰老了下來。
即便她已經年過半百,歷盡滄桑,但一個母親對於孩子的愛和愧疚感依舊是壓得她無法承受,直接崩潰了她那一顆堅韌的心。即便在眾人的目光之中,西西母親也無法控制的掩面痛哭了起來,一陣陣的哭嚎聲止不住地從那指縫間不斷的溢位。
“是我錯了。都是我錯了。我不應該,我真的不應該...我可憐的孩子,是媽媽太自私了,是媽媽的錯啊。”
見狀,西西也止不住地流下了一串串的眼淚。她哭,不僅是因為母親在哭,也是因為自已的妹妹過得實在太慘了。西西此時也覺得自已的心臟好像被人死死揪緊了一樣,十分的難過和傷心。她一邊輕撫著彎腰痛哭的母親,一邊難掩悲傷的抹著眼淚。
曲夢楠的眼眶也紅了,她想起了自已去世的母親,這世上哪會有一個母親不愛自已的孩子的呢?
此刻,親情好像成為了這世上最為感人的感情。
但溫軟軟卻好像並沒有沉浸在這種情感裡。她微垂著眸,面色沉靜如水,唇瓣輕闔,身姿悠然又不動如山,好似天地萬物都無法動搖她的心,又好似她與天地萬物渾為一體,與萬物同悲同喜。
萬物眾生因緣聚合,有著各自的悲喜。然而,溫軟軟看過太多的嬰靈,多到她感覺悲傷又麻木。這個嬰靈是幸運的,她的母親知道了她的存在,知曉了她過得有多難,但這世上其餘的嬰靈呢?
溫軟軟抬眸望著懺悔模樣的西西母親,心想,不知道她的孩子是否會原諒她呢?
哭聲瀰漫的客廳裡,本來安慰著自已母親的西西突然轉過頭,對溫軟軟問道。
“我能為我妹妹做點什麼嗎,做點什麼可以讓她不用這麼受罪了?”
溫軟軟凝眸問:“你能做些什麼?”
西西說:“我可以給她燒錢,燒衣服...她缺什麼,要什麼,我都可以送給她的!”
溫軟軟搖了搖頭,說:“她都沒出生,更沒有名字,你燒什麼她都是收不到的。”
西西聞言,怔了一瞬,難道她這個可憐的妹妹就只能這麼悽慘地過這一生了嗎?
“燒什麼都收不到麼...”她不可思議地喃喃重複著,又抬起頭,說,“那我把我的壽命轉給她!這樣她是不是就可以早點解脫了?”
西西母親一下子握住了西西的胳膊,掛著眼淚的眼睛怔怔地看著西西的背影,腦袋下意識地左右輕搖。
溫軟軟則是挑了個眉,她再次問:“把你的陽壽填補給她抵消她的時間嗎?你要知道她的陽壽也許很長的。”
西西回過頭,望向傷心欲絕的母親,眼前的這個是她的母親,看不見的那個是她的妹妹,她們都是如此的痛苦。她再次看向了溫軟軟,緩緩地點了個頭,說:“那我也願意。”
西西母親猛地一把拽過了西西的胳膊,讓西西的身體一時不穩直接轉了回來。西西母親通紅的眼睛瞪視著西西,怒斥道。
“你胡說什麼呀!你才多大呀,你就拿壽命這種事亂說!”
西西愣愣地看著發怒的母親,溫軟軟則是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們。
下一秒,那發怒的母親望向溫軟軟說道。
“怎麼說也該是拿我的壽命去換才是。雖然我剩下的壽命算不上多,可能也就只剩個二三十年了,但我是她的媽媽呀,哪怕只能彌補她一點點,我也可以。”
溫軟軟的眼睛裡多了點點星光,好似在認可西西母親,但她搖著頭,說:“轉壽這種事如果沒有大福報的話是做不了的。”
西西母親和西西聽完都是一頓,她們雙雙低下了頭。西西母親只覺得自已更傷心了,她該怎麼辦呢?她讓自已的孩子受苦,卻又沒有能力救她。
西西母親那握著西西胳膊的手無力地滑了下來,一雙眼睛紅腫乾澀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了,她只得怔愣地看著地面的某一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時,溫軟軟眼前的空氣中浮過了一縷陰氣,這陰氣她很熟悉,她似有感召地看向了西西母親身後的角落裡。
那裡正站著一個幼小的小女孩,正是溫軟軟昨晚夜裡看見那個女孩。
小女孩就站在那裡,怯生生地不敢靠近,甚至在觸及到溫軟軟的目光時,還往後退了半步。
她似乎是想轉身就跑,但是目光卻又在發呆或是低泣的西西母親和西西身上來回流轉,似乎還有點不捨。她停住了後退的腳步,又壯著膽子看向了溫軟軟和蟒天花,試探性地往前走了一小步,見她們面無表情,就又往前走了一大步。接連又試探著走了幾步後,小女孩確認溫軟軟不會傷害自已,也不會將自已像外面那個女人一樣綁起來,於是蹦跳著快速走到了西西母親面前。
昨晚溫軟軟怕嬰靈會來搗亂所以也沒細看,現在她大大方方地看著嬰靈,一時覺得自已說得還是太輕了。
三十年的時光在嬰靈身上過得很緩慢,現在的她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的模樣。小女孩身上穿著破爛的衣服,不,這應該也算不上是一件衣服,最多是一塊遮體的布條而已,而且這塊布不知道是因為年頭太久,還是被其他的鬼撕扯過,現在已經變成了東一塊西一塊的破爛抹布一樣,被胡亂地裹在了那弱小單薄的身體上。
她沒有鞋,一雙小腳裸露在外,看起來髒兮兮的。
她的頭髮胡亂地散著,有的地方還粘成了一團,那張稚嫩的臉上也都是一塊塊的髒汙,而破布外的面板上還有著青一塊紫一塊的印記。
溫軟軟的眸光閃動。
昨晚就是這小女孩齜牙咧嘴,張牙舞爪地想要報復這一切,可現在她卻不捨又委屈地看著眼前頹然發呆的母親。小女孩又看了看抽泣的西西,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嘴巴也委屈地嘟了起來。
接著,她試探性地把細小的胳膊伸向了自已的母親,那滿是髒汙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向前伸去。溫軟軟的目光一直定在她的手上,看見小女孩最後將手指點在了母親紅腫的眼皮上,笨拙地摩挲著安撫起了母親。
剛剛她就一直在周圍,她也看見聽見了自已母親得知自已的存在後的後悔,聽說自已遭遇時的痛哭和懺悔,還有自已姐姐義無反顧的轉壽,以及母親最後的那一句話。
想著這一切,小女孩的表情從委屈漸漸變成了呆滯。可是她又立即變得兇巴巴的,可還沒兇狠起來,她又立即蔫了下去。最後小女孩落寞地垂下了手,稚嫩的臉上出現了茫然之色。
這時,蟒天花向前走了一步,衝小女孩招了招手,說道。
【過來。】
小女孩明顯頓了一下,她瞟了一眼蟒天花,害怕的情緒在臉上展現的一覽無餘。
蟒天花無語地抿了下唇角,旋即,耐著性子再次喚道。
【過來。】
小女孩又看了眼溫軟軟。只見溫軟軟的目光沉靜溫柔,好似裝了一整個夜幕一樣,小女孩覺得溫軟軟親近極了,於是走三步退半步地勉勉強強地走了過來。
小女孩走到了溫軟軟的面前,只見對方並未張口,卻有聲音傳來問自已道。
【你能原諒你媽媽了嗎?】
小女孩先是疑惑地歪了歪腦袋,隨即又嘟起嘴,開始認真的思考起溫軟軟的話。
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
溫軟軟瞭然,說道。
【其實是有辦法可以讓你早日解脫的。只要你的母親願意吃素誦經整整49日,為你超度,將這些功德都回向給你,就可以了。但也需要你徹底放下你自已的仇恨。我明白你現在並不確定你的媽媽是不是真的知道錯了,那我們給她49天的時間,看看她表現的怎麼樣,是不是真心的,好不好?】
溫軟軟哄著她,但小女孩抿著嘴,低下頭卻不回話,幾根手指扭捏地絞在一起。
溫軟軟看著她,問道。
【你是有什麼想問她的嗎?】
小女孩眼睛忽地亮了起來,重重地點了點頭,終於說了第一句話。
【嗯,我有好多話想問她,我想問她,她真的愛我嗎?】
說著,小女孩的眸子倏忽變得悲傷沉痛,她的手指互相使勁的絞著,變得侷促不安,訥訥地繼續說道。
【她為什麼要...讓我...讓我,變成這樣......她不記得我了嗎?是不是我沒出生,就不是她的孩子,她只愛那個姐姐,她一點也不喜歡我。】
【嗯...那你先和這個姐姐一起去你媽媽的房間裡等我,我等會兒帶著你媽媽一起過去找你,和你聊天,好嗎?】
小女孩喜出望外,拉著蟒天花就直奔西西母親的房間去了。
這一夜很漫長,後來溫軟軟帶著西西母親回到了她的臥室,溫軟軟則是充當起了電話線,讓這對母女可以好好的相互聊天。
西西母親也詢問過能不能讓她親眼看見自已的孩子,但是溫軟軟考慮到西西母親已到中年,身體本就會陽氣不足,開陰陽眼會太過消耗她的身體了,所以溫軟軟並沒有答應她,而是一字一句的幫西西母親傳話。
西西母親聽著,偶爾會哭,偶爾會微笑,即便曾經並沒有過任何信仰,但為了她這個女兒,她甚至願意一輩子吃素唸經。
最後,小女孩仰頭看了看蟒天花,重重地點了個頭,答應了那份提議。
這段令人痛惜的母女緣分也由此算是有了個了結了。
無垠的夜空依舊星辰寥寥,依舊那般深沉,然而這片夜空包羅了所有的痛苦,亦會安撫一切的痛苦。
夜幕之後,終會迎來黎明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