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歷史上上演的事情,將會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樣貌,永遠重新上演;曾經所痛苦過的,所愛過的,所思過的,也將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樣貌,在你身上重現,而你對此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地承受。那麼這種人生是否值得過活?而這麼活著的意義又在何處?(取自尼采的永劫輪迴的觀點)
當秦昕月睜開腫脹的眼睛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泛黃還有幾塊牆皮已經有了裂紋起了皮的天花板。
她眨了眨眼,一時想不起來這裡是哪裡,而靜悄悄的四周,又讓她感覺一陣恍惚。
秦昕月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她夢見自已回了家,準確的說是回到了繼母和弟弟妹妹在國外生活的家。
夢裡的她還在上學,又正逢假期,她其實是應該回到國內找一份實習工作去歷練的,但是她為了躲避在國內的秦父,所以毅然決然地回到了國外的家裡。
夢裡出現了一個畫面:她父親在和繼母視訊通話時,冷笑了一聲,說了句,“隨她怎麼樣吧。這就是個廢物。”
秦昕月也不知道自已怎麼了,可能是因為在夢裡,她也無法控制住自已,夢裡的她每天就好像睡不醒一樣,整日昏昏沉沉的。無論她多麼努力,她也總是提不起一點精神,提不起一點力氣。
她幹一點活都會變得氣喘吁吁的,所以她只能躺在床上或是坐著發呆。
不過在夢境裡的她也並不是一無是處的,她擁有了一項超能力——她能看見每個戴著面具生活的人的面具底下真實的一面。
於是,她看到了她繼母殷切和關懷的面龐下是強忍著的不耐煩。她也看見了她父親從她繼母那裡聽說自已平時的表現時,那一臉無所謂的神色下藏著的不滿和蔑視。
她甚至還從弟弟妹妹那裡看到了他們對自已姐姐頹廢的不解和冷漠。
但是後來,這種能力也沒有了它的用處——有一天,她的父親來了,來國外的家裡過年。
而在某個烈日炎炎的中午,她在床上躺著,她的意識逐漸變得虛幻,那個熾盛的太陽變得越來越大,離自已越來越近。
因為是在夢裡,她也沒意識到為什麼冬日的陽光比夏季還要炙熱。她只覺得自已整個人籠罩在了太陽的光暈裡,烤的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了。
就在這時,她的父親突然出現在了門口,秦昕月望向他,可卻因為整間屋子都籠罩在了光暈裡,所以她怎麼也瞧不清她父親的臉。
接著,她馬上就聽見了一句怒斥。
“你媽媽在樓下幹活,你就在這兒躺著,你還是人嗎!”
幹活?
秦昕月愣了愣,因為那沉重又炙熱的太陽離自已太近,所以意識模糊的她根本來不及有什麼反應。
可是她依稀記得繼母說過的話。
“你就去躺著吧,好好休息,這裡不用你幹活。”
“哪有回了家,還讓孩子幹活的。”
夢裡的秦昕月信以為真,以為自已還可以當個孩子,被人寵著。
但夢裡的秦父並沒有滿足她的這個願望——秦昕月最終被罵下了樓,而此時樓下的餐桌邊已經坐滿了人。
秦昕月不知道自已是怎麼坐到了其中的某一個位置的,當她抬起頭的時候,她看見那些虛偽的面具都突然消失了。
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不再隱瞞地表露出了對應的不滿,冷漠,蔑視,以及幸災樂禍。
畫面裡的視線突然拉長,在夢裡秦昕月發現自已的靈魂出竅了。
飄在半空中的自已一低頭就瞧見了自已的肉體在飯桌的一角機械地吃著飯,其他人其樂融融,有說有笑,只有自已格格不入。
自從這件事之後,她的超能力也變得毫無用處了,因為他們再也沒有戴上那些虛偽的面具生活了。
後來有一天,秦昕月終於從他們看向自已的目光和臉上,看到了一點點的讚賞。
國內發生了疫情,秦昕月堅決要跟著秦父一起回國,名義是——好好照顧秦父。
最後,他們坐上了飛機,回到了國內的家裡。
當秦昕月踏進了這個躲避了一個多月的家時,她頓時明白了,逃避的東西早晚會重新出現在自已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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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昕月深吸了一口氣,她聞到了自已鼻腔裡殘留的酒精的味道。
昨晚的回憶一點一點的湧進了腦袋裡,秦昕月揉了揉腫脹的眼睛,只覺得身心恍惚。
這個夢做得實在是太久,太真實了,讓她一度以為自已還在夢裡剛下飛機,回到了自已的家裡。
秦昕月掙扎著沉重的身體,支起了上半身。但是一坐起來,她就發現自已沒有一個地方不是痠痛無力的,連胃裡也翻滾出一陣陣的噁心。
她揉著胃,等感覺好受了一點時,她才抬起頭掃視了一眼自已的周圍。
家裡很昏暗,只有大門旁邊的那一扇被貼了磨砂膜的窗戶裡透出的一點光亮照進了客廳裡。家裡也很安靜,大宇和思思應該都去上班了。
秦昕月的目光落在了客廳的地上。
地上,茶几上已經沒有了那些酒瓶和零食,想來應該是思思在上班前幫忙收拾好的。而自已能在沙發上醒來,身上還蓋好了被子,估計也是思思照顧的她。
想到這些,秦昕月的心裡劃過了一絲愧疚,她還是給別人添麻煩了。
她費力地用胳膊撐起自已的身體,往前一滑,直接跌坐在了地上。接著她從茶几底下摸過煙盒,點了一根菸。
沉浸在夢裡的恍惚感隨著一口一口的白霧吐出,也漸漸地從腦海裡散去了。但秦昕月知道那並不是夢,她只是在夢裡回到了一年前,那些情景都是她一秒秒真實經歷過的。
自那之後的生活更加苦不堪言,秦父的指責和控制都讓她感到無比的窒息,那也是她想逃離家庭的原因。
在那個家裡,自已只是一個有過汙點的罪人,只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廢物。
“逃避的東西早晚會重新出現在自已的面前。”
夢裡那句像旁白一樣的心裡話迴盪在自已的耳畔。
秦昕月失神地看著眼前的白霧,她深深地吐出了一口煙,那眼睛瞬間被煙霧燎得一陣刺痛。
她揉著眼睛,想從茶几上找到紙抽盒,卻摸到了冰涼的四四方方的東西。
秦昕月的動作一瞬間頓住了。
她掙扎地半睜開眼睛,因為被煙燻到,所以眼眶裡還有點淚水。她看向了手指下的冰冷的手機,一瞬間溫軟軟的那張臉和夢裡的那些臉融合在了一起。
她對那個家逃避的是什麼呢?
她不想承擔她曾經失敗的結果,也不想承擔所有人的失望,更不想承擔那些因愛生而的恨。
她只是想做她自已,不再想為了讓誰開心,讓誰驕傲,讓誰喜歡她,而付出努力。
所以,她逃離了那種生活,以一副義無反顧,寧願犧牲一切的模樣。
秦昕月想起了那個下午,溫軟軟對自已的欺騙,以及欺騙之後,對自已說的會慢慢喜歡上自已的話。
那人曾經是自已唯一的快樂。
秦昕月感覺眼睛突然乾澀的厲害,隨即,她低低地嗤笑了一聲。
可是她卻如同那些人一樣,都覺得自已幼稚,都覺得自已無理取鬧,都覺得自已的崩潰和絕望是那麼的不可理喻。
她逃離了曾經的生活,可是從她逃離而出的生活裡她竟然感受到了同樣的痛苦。
而這時,她才真正的明白,這一切痛苦的緣由都來自於她對這個世界的唯一索求——一份獨屬於自已的,理解自已的,毫無保留的,無條件支援的愛。
“逃避的東西,早晚會重新出現在自已面前。”
秦昕月喃喃自語道。
然後她就要再一次,再一次經歷那些痛苦,只不過是換了個模樣而已。
簡直像個詛咒一樣。
秦昕月幽幽地嘆了口氣,她起了身,準備去衛生間洗漱一下。
秦昕月特意把水溫調得冰涼,一陣陣冰涼的水拍打在臉上,秦昕月感覺自已混沌的腦子終於逐漸地清醒了過來。
她抬起頭,從鏡子裡端詳起自已的臉。
因為宿醉,眼睛還是有點腫脹泛紅,但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的顏色。
秦昕月從鏡子裡看著自已的這張臉,雖然臉上乾乾淨淨的,沒有什麼髒汙,但她總覺得自已灰頭土臉的。
就如同她現在所處的環境一樣。
她當時毅然決然地從體面的實習單位裡辭了職,然後又憑著一腔孤勇從家裡搬了出來。
在別人眼裡她是勤工儉學的,是勇敢的,但其實也只有她自已知道,這看似不計代價的勇氣,其實本質上不過是一種懦弱。
現在不乏一些在讀大學生出來打工兼職,給自已賺點生活費學費的。但這種經歷不僅不丟人,還反而能給他們的人生增彩,讓他們擁有獨立的人格,能對這個社會有個初步的認知,對日後的工作和生活擁有掌握主動權的勇氣。
但在花時的工作卻並沒有磨礪出秦昕月什麼堅韌的品性,反而磋磨了她的意志。不像那些大學生一樣,是主動,是挑戰。對於她而言,在咖啡廳的工作是被生活逼壓的無奈舉措,是她對社會權威(也就是她父親的控制)的懦弱退縮的表現。
她並沒有站在她應該站著的地方去勇敢面對襲來的壓力,而是把自已縮排了蝸牛殼裡,還慌不擇路的逃跑了。
而這一次也一樣,她因為心裡的荒蕪和恐慌,再一次慌不擇路的逃跑了。
秦昕月望著鏡子裡的自已,渾身像洩了氣一樣萎靡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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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大宇回到了家裡。
他一進門便看到了一片整潔的客廳,以及鼻腔裡傳來的清涼又幹淨的空氣的味道,大宇一時有些驚訝。
明明他早上出門的時候,地上和桌上還是一片狼藉,甚至空氣裡還瀰漫著那股難聞的宿醉的氣味。
可現在的家,不僅入目乾淨整潔,甚至感覺上也比平時還要溫馨一些,還要令他覺得舒適。
大宇沒有聲張,他踱步走進了客廳,環顧了一圈也沒找到秦昕月的身影。
就在他思考秦昕月去了哪裡時,他看見了一個瘦長的身影從自已的臥室裡揹著光走了出來。
秦昕月剛剛聽見大門開啟的聲音的時候正在拖地,所以直到她拖完了這個房間的地,她才手裡拎著一個拖把遲遲地從臥室裡走了出來。
秦昕月看到大宇愣愣地看著自已,臉上浮出一抹尷尬的笑,她說道。
“不好意思啊,我正好想打掃一下屋子。我原本也沒打算打掃臥室的,可就落下一個你們的房間我感覺也不合適...”
“我和思思打了個招呼,她說隨便進。我就進來拖了個地,其他的什麼也沒碰。”
站在臥室門口的秦昕月被一層微醺的光打在身上,大宇看著秦昕月,看著她身後的臥室,心臟驀地漏跳了半拍。
因為昨晚的旖旎,加上此時秦昕月又從那屋子裡出來,導致那種背德感再次從他心裡出現。
大宇清了一聲嗓子,掩飾住心裡的異樣,說道,
“沒什麼不合適的,你不用這麼客氣。臥室裡也沒什麼,你可以隨便進。”
秦昕月挑了個眉,她並沒有發現大宇的異常,但這話從大宇嘴裡說出來,就不如思思那樣自然了。
哪有一個男人對另一個女人說,你可以隨便進出我的臥室的?
但是秦昕月並沒有往心裡去,她現在還有點抑鬱,滿腦子都是昨晚做的夢和溫軟軟。
所以此時她也只當是大宇在客套,於是敷衍一笑,又蹲在茶几邊上,收拾起上面的菸灰缸和酒漬來。
帶著心裡的異樣,大宇的目光落在了四周被秦昕月打掃得煥然一新的客廳上。
思思都沒有這麼收拾過屋子。
思緒飄忽的他突然想起來這段時間以來後廚同事們老是打趣自已的那些話。
大宇的視線突地變得深沉且帶著一點隱晦的灼熱,看向了正在擦拭茶几的秦昕月。此時,她的耳邊滑落下一縷髮絲,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擦過她的臉頰。
大宇眸光沉沉地,嗓子裡帶著一絲他都未察覺到的沙啞,裝作漫不經心的說道。
“怎麼突然收拾屋子了?不用你管的,有思思呢。”
秦昕月聽到這話頭也沒抬,啞然失笑道。
“怎麼能總讓思思幹活呢,我也住在這裡。”
“而且昨晚太麻煩她了。她今早走之前還幫我收拾了一下酒瓶子什麼的。作為報答,我也該幫忙收拾一下屋子的。”
大宇聽到這話嘴角突地上揚了起來,他好似非常愉悅地說道。
“她應該的。”
就算思思不會這麼賢惠,但這不是還有個秦昕月嗎?
大宇垂眸看著蹲在地上的秦昕月,在他居高臨下的視線裡,秦昕月變得瘦小又柔弱。他想起了昨晚的思思,覺得在男人面前的女人就應該是這樣的。
他的心裡由此多了點憐憫,他彎下腰,向秦昕月拿著抹布的手邊伸出了他的那張大手,低聲說道。
“你昨晚不是剛喝過那麼多的酒嗎?”
“別幹那麼多活了,給我吧,我幫你擦。”
但秦昕月拒絕了他,她揚起一個笑,“不用,我馬上就擦完了。”
甚至,她好像在避嫌似的,說完又離自已遠遠的。
看到秦昕月這種態度,大宇愣了愣,尷尬地把手伸了回來。
秦昕月離大宇遠一些並不是因為她發現了大宇的心思,她只是想起了小豆腐對自已說過的話,覺得自已應該避嫌。
現在跟大宇在一個空間裡,她都覺得尷尬。
大宇似乎也感覺到了秦昕月的尷尬,他沒有再要幫秦昕月幹活,也沒有再跟秦昕月說話。只是在秦昕月偶爾走動的時候,用餘光瞥她兩眼。
但當大宇看到秦昕月最後穿上了外套要出門時,他訝異地問道。
“你去哪兒?”
正在往大門走的秦昕月頓了下,一時沒明白自已去哪裡為什麼還要跟大宇報備。
但是現在疫情嚴重,自已隨意出門也會影響他們兩個人的安全,秦昕月轉念一想,覺得大宇問一句也算是合理的。
於是秦昕月回答他說。
“我去趟店裡。嗯...我去陪陪思思,順便也接她回家。”
大宇不解地哼笑了一聲,他指了指客廳裡的時鐘,“還有一個點她就回來了。你這會兒去幹什麼?”
秦昕月對他的嗤笑恍若未聞,“我就是沒什麼事想出去走走。但是又沒地兒可去,我就去趟店裡待一會,發會呆唄。”
聽到秦昕月的話,他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秦昕月,悶悶地說了句,“好吧,那你注意安全”。
可隨著秦昕月出門後傳來的沉重的關門聲,大宇的心也變得沉重起來。
他感受到了一種挫敗感,他從知道秦昕月喜歡女人開始就莫名地有一種挫敗感,而如今看著她又出門去找自已的女朋友了,那種挫敗感便愈發沉重了起來,沉重到好像損害了他作為男人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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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昕月長呼了一口氣。
一想到那些流言蜚語,一想到大宇和思思,她就覺得那個家變得讓她尷尬又沉重,而現在,咖啡廳都變成了讓她輕鬆的去處。
周圍的空氣冰涼,偶爾呼嘯而去的寒風還會狠狠剜過她的臉頰。
在去咖啡廳的路上,某個瞬間秦昕月突然發現,這樣的自已跟之前又有什麼區別?
恍惚間,她似乎聽到了命運的嘲弄聲。
她思緒恍惚地到了咖啡廳,一進門看見的就是熟悉而又明亮的大廳。
秦昕月看見大廳的天花板中央掛著的那個特別亮,特別圓的燈,這一剎那這個燈與夢裡的炙熱的太陽忽然重疊在了一起。
秦昕月感覺那燈光變得尤為刺眼,刺得自已的視線也變得模糊了起來。
而自已的面前,思思在那如同太陽一樣明亮的燈光下向自已走了過來。秦昕月望向她,竟一時有些看不清她的臉。
隨即,秦昕月聽見了思思那因為驚喜而拔高的聲線。
“昕月,你怎麼來啦?難道是來接我的嗎?”
接著,就是一陣天旋地轉,秦昕月感覺到自已的一隻胳膊被思思挽了起來帶向了吧檯裡。
秦昕月從一陣暈眩裡突然瞥見了思思脖子上的一抹極為刺眼的紅痕。
兩人站定了。
秦昕月的鳳眼裡浸滿了不可置信的震驚。
她這時才看清了思思的臉,就如同那個夢裡一樣,思思臉上的那張模糊的面具似乎被炙熱的太陽融化了,如水一般的掉了下去。
恍惚間,秦昕月看見思思靦腆羞澀的神色下,那勾起的嘴角里隱含的得意之色。
秦昕月怔愣地看著思思。
此時此刻,心裡的震驚和疑惑讓秦昕月第一次深深地質疑起了自已當初所做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