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張堡長終於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南方九省靖國軍統帥唐繼堯,委任葉荃為靖國軍第八軍軍長,率三千餘兵士援陝。陝西靖國軍將領胡景翼、郭堅部;綏遠靖國軍盧佔奎部;合計有一萬八千多人,意圖進攻蘭州,故而先陳兵秦州。秦州總兵胡立成與左軍統帥吳攀桂合力禦敵,葉荃難克城池,知難而退,返回陝西。
張堡長這回寧肯把知道的國家大事,軍事秘聞爛在肚子裡,也沒對八爺說起。他心裡很有些憤憤不平,他這麼跑前跑後地忙活,到頭來卻讓八爺佔了便宜。
八夜知道張堡長怕是要後悔死,也是罵他:“老叫驢,不來就不來,誰稀罕?”
八爺閒得無聊時,便唱著花兒解悶:
北風吹,雪花飛,
白狼一去群狼來;
麥熟韭菜黃,
茬茬盡割光。
兵是啥?匪是啥?
梳子梳了篦子刮,
梳篦同一本,
兵匪是一家
......
八爺從溝坡上刨幾根樹根回來,琢磨著要燒成木炭。他剛蹲下要點火,耳聽有人“八爺,八爺”的叫。八爺沒有起身,偏著頭仔細聽了聽,氣道:“老叫驢來了?”
八爺聽出是張堡長的聲音,故意不起身,慢悠悠地一味地點著火。
張堡長走到八爺身後道:“啥時候把耳朵聾了?”
八爺“噗——”,朝柴草堆吹口氣,一股濃煙扭捏著身姿慢慢升起。八爺道:“你才聾了呢!”
張堡長哈哈一笑道:“沒聾就好,不然,今日個給你說個好事,你也沒法明白了。”
八爺站起來道:“哦!有訊息,是國家大事還是土匪軍隊,還是小道訊息?”
張堡長帶著責備的口吻道:“八爺,你也是,有當官的親戚在秦州,也不跟人擺擺,怕啥?怕人知道嗎?”
八爺聽著他說話奇詭,猜不出他葫蘆裡裝的什麼藥,眼睛直愣愣看著張堡長道:“秦州的親戚?你說小了,是省城的。我認得甘肅都督張廣建,可他不認識我呀!”
張堡長一本正經道:“別說笑,是真的。有六個大兵,說是秦州來的,指名要見八爺,人正在堡子前面等著哩。”
八爺聽了吃驚不小,好生的納悶:“我八爺何時有這樣大的名氣,讓秦州人都知道了?我一個糟老頭,該不會犯什麼事吧?”八爺心中忐忑,難下決斷,只是眼睛望著張堡長。
張堡長催促道:“看我幹嘛?走呀?好個裝瘋賣傻的死八爺!”
八爺拍拍身上得灰土,“哦哦”地答應著,二人徐步上了堡子......
八爺一上來,看見六人八匹馬,六個年輕大兵精神抖擻,其中兩匹馬上馱著碩大的四個裝得鼓脹的粗布包。六人圍著八爺敬禮握手,讓八爺渾身發怵。
當頭的一個道:“我叫卜志遠,是卜奉史的侄子,叔叔說昔日蒙受丁家灣大恩,略備些薄禮送上,交於八爺。我幾個要去蘭州有些軍務,借過道便利,捎帶到此。”
八爺方才明白,是卜奉史差人來,急忙問到:“難得他記得,先生去了哪裡?”
卜志遠道:“叔叔今在秦州胡總兵手下當值,身任秦州邊防警備長兼外事協調員。”
八爺高興道:“先生也是當大官了!”
卜志遠道:“叔叔不喜做官,只是他和胡總兵是摯友,是胡總兵三番五次邀請,他才去的。”
八爺笑著點點頭道:“昔日劉備三顧茅廬,打下三分天下。要請能人,是得要三顧五顧的,先生一身本事,以後都用得上了。”
卜志遠把包送至八爺門口,卸下後也不做停留,匆匆辭別去了。臨別時不忘留下卜奉史的親筆書信。
八爺仔細端詳著手中的牛皮紙信封,凝神注視著封皮上“八爺先生親啟”的字樣,激動得老淚縱橫。雙手顫抖,讓他遲遲抽不出信箋。
八爺穩定心神,開啟信箋看時,上書:
“八爺俊山二恩公共鑑
二恩公敬啟:昔卜命垂危,幸遇二公傾力救助,方可苟延殘喘於世,夙夜憂嘆昔之恩遇,仰望山斗嚮往尤深,風雨晦明,時殷切念。今閱各地鄉勇名冊,欣觀俊山之名,赫然在列。親人之貌,歷歷呈現,再生之恩,悔不能回報。拋卻再造之恩,何異於禽獸狂佞,今聊備薄禮,不成敬意,還祈笑納。
即頌近安卜奉史敬書”
八爺霎時明白,是丁俊山這次應徵,卜奉史見了戶籍名冊,送來兩匹馬的物品。
八爺叫來丁俊山,說明事情原委,丁俊山也是感慨道:“這麼多年過去,卜先生能記得,足見他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丁俊山開啟包,裡面裝的,沒有花裡胡哨的東西,清一色都是食品,是軍糧,可以儲存很久的軍糧。
八爺樂得合不攏嘴,笑道:“先生送這些來,比那金山銀山還值錢。這東西救人哩。”
二人合議,東西俱都放在八爺的窯裡,不到萬不得已,不去打動它。
後來,張堡長也收到一份禮物,是上面送給張家堡子的一門大炮,名字叫“金龍炮”,重三百斤,長五尺八寸,用藥八兩,用彈一斤,能射四百步。聽說是段政府在敵軍手中收繳的,用時太笨重,棄了又可惜,乾脆配發給民團,協助政府抗匪。張堡長知道,這大炮也是卜先生授意下才有的,大東山鎮大小三十幾座堡子,有這種炮的還是獨一家。
據說,段祺瑞對炮情有獨鍾:“輔槍力之不及而掣物尤猛者,莫如炮。”而且段祺瑞在武備學堂習炮科,後在德國習炮術,對各種口徑的克虜伯大炮都能嫻熟地操演。
張堡長從來不炫耀“金龍炮”,因為那是八爺的關係,張家堡子才得到特殊照顧。他也對大爺隱瞞著實情,要是讓更多人知道,他覺得很不光彩。
八爺很念舊,時常惦記著卜先生。他曾對丁俊山說:“卜先生是個能人,你沒有救錯。我問過先生,白狼來了,天下就大亂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他說:““白”字“怕”心,心到了,狼自然跑了。”唉,我這榆木腦袋悟不透,現在一想,真如先生所說,只要大家齊心,那狼再兇狠,也會害怕。人心齊,泰山移,這人心得齊呀!”
丁俊山道:“當年遇到卜先生,咱家連野菜都吃不飽,也是勉強可續命。他送來的東西可太過貴重了。這麼大的回禮,讓人受不起。想著讓人心酸。”
八爺道:“先生生看中的是仁義二字,這仁義可也值得了千金啦!”
丁俊山道:“要是今天遇到卜先生,最起碼能給他一碗攪團或者散飯。”
八爺道:“這幾年日子過得清苦,能活著的,算是老天爺開眼佑護的。日子過得沒有想望時,都說要過好日之,除非等到猴年馬月,我算了算,時下庚申年,壬午月,不正是猴年馬月嗎?”
丁俊山道:“還真有呀,我道是人家罵人的話哩。”
八爺笑道:“有哩,有哩,十二年輪迴,十三年重逢。”
丁俊山道:“不過,今年是比往年好很多。撒到地裡的都有收成了,就連多年不結果的杏樹,把樹吖子都壓斷不少,李子,玉黃,核桃都有果。老墳地裡的酸梨樹,要是熟了,估計要打七八百斤。雞腿梨,七月黃一半,沙梨卻是少有的繁。”
八爺道:“對著哩,夏糧都滿收了,秋田更好,年景說變就變了。我看串懷他媽,掐的苜蓿花,堆了滿滿一炕,以往三年也摘不了那麼多。”
這串懷是八爺的孫子,真名叫丁俊輝,小名叫串懷,只有八歲,比丁俊山的小兒子可兒小半歲。
八爺生有兩子,大兒子丁世明。二兒子丁世亮,早年遭遇天花,不幸夭折。丁世明年三十歲。八爺有兩個莊院,八爺住老莊,新莊原本是給小兒子的,夭折後就由二子丁世明住了。八爺對小兒子念念不忘,很不願進去。
孫子串懷,有三個家,一個是八爺的老莊,二是他爹孃的新莊,還有一個,是丁俊山家。那年串懷出生,他娘卻沒有奶,這可急煞了八爺全家,只好昂求俊山媳婦,捎帶著餵養。缺衣少食的年代,喂一個孩子都夠嗆,喂一雙,那艱辛可想而知。
論輩分,串懷管叫丁俊山媳婦為嫂子,但因著哺乳之故,串懷卻喊她為奶孃。八爺聽著彆扭,屢次讓他改口,怎奈小兒從小認定有個奶孃,豈是說改就能改的?為這事,還被八奶奶臭罵一頓:“叫奶孃怎麼了?你沒聽過吃奶便是娘媽?那戲裡頭,包公還管嫂嫂喊嫂娘呢!”八爺無法,只得隨他。
串懷被抱去餵奶,村裡無論男女,都喜歡抱一抱,從甲到乙,從丙到丁,這樣地在別人懷裡串來串去,串懷的名字,就這樣有了。
。。。。。。
忙了一秋的丁家灣人,算是開心了好一陣子。
“哎呦呦,我就撒了一把蘿蔔籽,收了滿滿兩擔,最大的一根,你猜有多重,我家那口子稱上掛了,足足的六斤,比個胖娃娃還沉。曬成蘿蔔乾,過年不愁沒菜吃了。”
“咄咄咄,怪得很,你聽說沒?張家窯地主老漢家,喂的豬連蘿蔔都不吃了......”
“別瞎操閒心,老地主有的是糧食,豬不吃蘿蔔,喂他糧總愛吃。”
“你聽說沒,地主把個十年的長工攆走了,他家有口枯井,誰都滿出井外來來了。”
“那算啥?張麻子家的脆梨,剛摘過又開花了。唉,你說說,這樹是不是也懂人情世故,要把這幾年的虧欠補上呀......”
“還說呢。看那陰山溝坡的苜蓿,都割三茬了,都在開花,藍花花怪好看!”
“豌豆才割沒幾天,根上長出新苗苗,比新種的還要旺”。
......
八爺在院子裡跪蹲著,膝蓋下壓著長長的草辮,今年沙梨樹上結滿了果,他打算編些草辮,圍圈盤結,做個大大的草辮缸,到時把沙犁貯存在草辮缸裡。
孫子串懷突然帶著丁俊山的小兒子可兒等一幫小傢伙進來,好奇地望著八爺手中麥草,東跳西竄,被他一陣擰巴,變成長長的貶值。串懷問道:“爺爺,爺爺,編這麼多鞭子做啥?”
八爺道:“給你裝沙犁,等越過冬,來年吃。我說你們幾個,別跑遠,小心被狼叼走!”
可兒道;\"沒走遠,我們摘毛桃吃哩。”
八爺道:“那就好!”
有個小兒唱道:
“大棗兒,小棗兒,大大小小成棗兒;”
串懷,可兒跟著和聲唱道:
圓桃兒,扁桃兒,搖下樹來爛桃兒;
後面七八個小兒不甘落後,跟著一起唱道:
幹棗兒,鮮桃兒,棗換桃兒能存兒。”
......
八爺道:“小崽子們都出息了,會唱兒歌了,誰教的?”
串懷道:“爺爺,是那個貨郎擔兒教的!”
八爺道:“是他?貨郎擔兒人呢?我怎麼沒見過?你幾個可不能跟著他亂跑。”
串懷急了,嚷嚷道:“真的,爺爺,他用頭髮換了很多東西哩。”
八爺故意道:“都換啥了?”
串懷道:“多著哩,針頭,頂針,紅頭繩......”,“還有紐扣,絲線,錐兒......”
八爺又問道:“貨郎擔兒只要頭髮嗎?”
可兒道:“不,他麻錢也要!”
一群小兒七嘴八舌說了一大堆,八爺不厭其煩地聽著,他又問道:“貨郎擔兒還唱啥來?”
串懷道:“貨郎擔兒搖著撥浪鼓,還唱......還唱......園子里長的綠韭菜,擺擺搖......可兒會唱,別的都不會。”
八爺道:“不會了吧,我可會。”
串懷搖著八爺的肩頭道:“爺爺,你唱。”
八爺一屁股坐在草辮上,捋捋鬍鬚唱道:
“園子里長的綠韭菜,擺擺搖;
貨郎子哥哥快挑來,搖搖擺;
咯呀咯噔搖譁呀嘩啦啦;
搖貨郎子哥哥不挑來,搖搖擺;
地搖了稀哩嘩啦塌散了;
譁呀嘩啦搖咯呀咯噔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