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說的是日新月異,四時更替的自然規律,總是恆定不變地我行我素地變化著,要說這人,似乎是有規律,卻又找不到規律。要說有規律,生老病死苦任誰也改變不了,也逃脫不掉,應該算得上是個規律。要說沒有,仁義禮智信,卻從來不著行跡,後人費盡心機傾盡全力模仿前人,卻總也不得要領或走了岔道,雖屢見有自詡對五常之道兼收幷蓄集於一身的,其實不過是些欺世盜名的狂妄之徒罷了。至於酒色財氣,福祿壽喜,更像是個不懷好意的邪虐之徒,時常有意無意地捉弄著世人。窮困潦倒的渴求大富大貴,富甲天下的希望長壽安康,一世輝煌的卻止於旦夕禍福,安享太平的往往遭遇橫禍,世事就是這般顛三倒四,翻來覆去地搗騰著,讓你說不清楚,活不明白。
要說張家堡子變化最大的,還得數張堡長,自打測字以後,他走起路來,頭抬得老高,腳步也較先前穩了,喜歡雙手背在身後,嗓門高,身音響,有事沒事總愛訓斥人。礙於面子,同村鄰村的,都不在當面講,背後都說他,像個春季發情的公狗,是個羊圈裡的老叫驢。
但張堡長不是對任何人都頤指氣使,有一人除外,那就是八爺。甚至有天晚上,他偷偷揣著半包紅薯片,藉著夜色掩護,偷偷塞給八爺。
並對八爺說:“那先生神得很,我對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有一件,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先生知,也就是了,望八爺守口如瓶,別對外張揚。”
八爺何等樣人,當著他的面,來一番斬釘截鐵的發誓,感動得張堡長險些落淚,高興得屁顛屁顛地去了。
幾天後,張堡長把三村的有名色的人物,請進張家堡子,當著大家的面,宣佈了一個讓三村人都吃驚且拍手稱快的決定:“從今天起,堡子由我家三個兒子來守,大家往後都不必來了,日後要是有大股土匪出沒,我再通知大家。”
張堡長此舉,為他贏得不少讚譽。村民們對他的看法,也有了新變化,說得最多的,就是“老叫驢也有變好的時候。”只有八爺表情平淡,看不出是喜還是憂。有人就此事問八爺,八爺嗨嗨一笑道:“不是叫驢變成人,是驢變得聰明瞭。”
自打卜先生一走,八爺的心老是空落落的,感覺像是丟了啥東西,卻又記不起是啥東西。他有意無意的想從記憶里拉回卜先生,好讓他再講講這動盪的局勢,哪怕是僅有片言隻語也好。當然,八爺很是知道,張堡長比他還著急,時刻不停地來和他談些時局政治,這時間久了,張堡長在外面打聽到的東西比他多。慢慢的,外界的訊息,得聽張堡長的,這可讓八爺很不舒服。
八爺與張堡長性格,脾氣都合不來,偏偏卻老喜歡往一塊湊,當一切成為習慣時,便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容易打破,也不願去打破。
按著以往的節奏,張堡長隔兩天準來,誰知這次三天都過了,沒見到他的影子。吧爺心中不快,恨恨地罵了一通:“老叫驢死在磨房了。”
又過幾天,仍不見張堡長,八爺不由得隱憂起來,有心讓俊山他們打聽打聽,卻又擱不下這臉,怕人家說自已惦記著張堡長,本就鬱郁的心悶了很長一陣子。
這天一早,八爺照例把炭火盆放在炕頭,添些柴薪,歪著腦袋,嘴裡叼根手指粗的竹管,呼吸拉得老長,對著火盆中央,“呼——呼——”地吹。
北方人家,每家每戶都有炭火盆,一個或鐵或銅的圓盤,中間凹陷,下面三隻爪支撐著。木材經過火燒炮製,不再有濃煙,且經久耐用。要是以上好瓷實的杏木或梨木燒製的木炭,放在火盆點燃,不用時再用炭灰敷蒙,木炭便經久不息。那時節,點火的器具很缺,連洋火都很少,引火靠的是打火石和火摺子,用起來很是麻煩。木炭倒很方便,一吹即燃,是當時人們最為常見的續火方式。
火盆的木炭經八爺一陣吹,呲呲響著,不多時有了火焰。八爺把一個燻烤得黢黑的拳頭般大小的瓷茶罐,添滿水,煨在火旁,撮一小撮扁豆,小心翼翼的放在裡頭,這是他一天的口糧。
八爺正要上炕,大門“咣噹”開了,院中便多了一人,憑經驗,他聽出是“張堡長”來了。
張堡長進門就喊:“八爺,可下炕了?”
八爺看時,張堡長滿面春風,穿著一身灰色的沒有徽章的軍裝,手裡還提著大包東西,八爺很是驚訝地問道:“升官了?還是兒子衣錦還鄉了,咋是這身打扮?真是怪怪的。”
張堡長把東西使勁往炕上一放,摔得很響。張堡長興沖沖道:“看我這身衣服咋個樣,體面不體面,威風不威風?”
八爺沒好氣道:“要是再配上火銃,那就更氣派了。”
張堡長得意道:“有哩,有哩,明日個去大東山鎮上去領。”
八爺有些來氣道;“你倒是說呀,你這是唱的哪出戏?”
張堡長道:“八爺,你還不知道吧!告訴你,當今的皇上又變了,袁大頭早下臺了,如今是段祺瑞段王朝的天下!”
八爺一愣,想說的話又噎了回去。
張堡長繼續說道:“上面有令,叫我們地方成立民團,和著政府軍,一起滅土匪哩。”
八爺有些喪氣,感覺在他面前的,不是張堡長,而是一位久經沙場的將軍。這種見識,一下子與自已之間拉開了距離。
八爺搖頭嘆息道:“這皇上又不是穿衣服,怎麼會天天換呢。”
張堡長道:“皇上?當不好就得下,要手下大臣服你,那才得行。像李世民,朱元璋那樣,皇帝的屁股才坐得穩。這回段政府下了血本,要大殺土匪哩。誰家與土匪有仇有怨的,政府幫咱算清。我被大東山鎮長叫去,要我牽頭,成立長家堡子民團。八爺你有名望,丁家灣都聽你的,你就指定誰去吧!”
八爺道:“沒說要幾個人嗎?要是不去呢?”
張堡長急道:“咋能不去?這是咱三村的大事。最少得要二十人,咱三個村,張家窯人多,我定了十個,丁家灣與張家半坡一樣,各出五人。”
八爺憂慮道:“派誰去呢?”
張堡長拿起炕上的包說道:“八爺,有好處哩,你別遲疑。這兩套衣服,是人家發的,不要錢,還有一包紅糖,貴重得很,如果人數定了,後面還有哩。我親眼看見,劉家堡子的劉堡長,還領走了二十條火銃和一袋紅薯。往後,還要給咱發大炮呢!”
八爺一聽動了心,便道:“這槍呀炮的,人倒不稀罕,要是能領到紅薯,那可能救命,這年頭,能多吃一口,便能多活一天。你看看,餓死的遠比土匪打死的多。”
張堡長知道八爺已經同意,很是高興道:“誰說不呢,地裡三年都沒收成了,誰家還會有多餘的糧?再不想法子,這往後的日子更難熬。”
這一回,八爺破天荒聽從了張堡長的話,不是他看得起張堡長,而是張堡長說得不假,句句屬實。細細想一下,自已和張堡長就是拴在一條繩索上得螞蚱,任誰也休想掙脫。就算自已如何省吃儉用,終究抵不過長年的乾旱,揮之不去的匪患,逃不掉的病殃災禍......
張家堡子抗匪民團成立那天,張堡長在堡子裡頭,熬了滿鍋紅糖水,以示慶賀。丁家灣的人是八爺定的,二房丁成武,三房丁吉祥,四房丁大年,五房丁季中,六房丁有福,外加上丁俊山為民團教頭,協助民團練武強身。張堡長三個兒子,張宗耀,張耀祖,張祖光都在列;也就更少不了張守福的兩子張全義,張義全。
饑荒年代,人人都渴望著能填飽肚子,入了民團,好歹能混口飯吃。起初村民們躲著不願加入,都是一樣的心思,害怕遇到土匪,難保會死於非命。到後來,自家米缸見底,幾天不見面湯,肚子裡嘰哩哇啦叫時,卻都埋怨起張堡長來,說“老叫驢存私心,把好事全佔完,民團要人也是專挑揀沾親帶故至親的。”
時間過去一個多月,正中午時,堡子裡的銅鑼“咣咣”地被敲響。鑼聲響亮,站在堡子高牆上敲鑼,三村人都聽得見。
不到一刻鐘,民團的人悉數趕至。是張堡長從鎮上回來,帶來個不太好的訊息。
張堡長說:“就在昨天晚上,鳳凰山的土匪血洗了劉莊,用土炸藥把劉家堡子炸了個豁口,三個人當場身亡,還有幾人生命垂危。二姑娘山的黑蛇也出來活動,把岳家岔十幾口人給滅了,搶走三頭驢,抓去三個年輕人,還有兩個年輕婆姨......”
地方民團的突然組建,讓土匪們深感不安,這年頭,土匪,村民都是一般樣,一樣的缺衣少穿,為了生存,土匪出動愈加頻繁,手段更加殘忍。
張堡長要大家提起精神,時刻看著山上,深溝的動靜,防土匪,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平常人急了不打緊,可土匪們急時會吃人。
。。。。。。
這日,八爺正和幾個侄孫鬧著閒話,忽見下灣的丁有福急匆匆跑來道:“八叔,那大路上像是響著槍。”
八爺驚道:“土匪來了,看清了嗎?有多少人,朝咱張家堡子來沒有?俊山,你先到堡子去,那裡能看得清。”
丁俊山也不搭話,霍地起身往外奔,身後丁老四等幾個,緊跟著跑出來。
丁有福邊退邊說道:“丁成武,丁吉祥去堡子了,八叔,你聽,三點鑼聲,土匪可能奔我們來了,趕緊藏起來。”
八爺驚側耳一聽,堡子的鑼聲,果然是“咣咣咣”急促地連敲三下。
八爺道:“有福,你趕緊去場邊敲敲。”
八爺讓丁有福敲的,是一面羊皮鼓。他要是遇到緊急事,就敲鼓來傳聲。這鼓鑼之聲,都是事先約定好點數,讓人一聽就明瞭。所謂“一慢二快三緊急。”一慢就是,鑼聲一次只敲一下,點數之間相隔的時間也長,通常是告訴你,有事商量但不很急。這二快,便是鑼連敲兩下,接著再敲兩下,是讓你知道,會有急事發生或要緊事商量;這三緊,是三點一組,聲緊且大,當知事起緊急,正在十萬火急的危險關頭。
丁有福一通鼓還沒敲完,先前聽到鑼聲的早就到了,他們也不過問,徑直去了窯洞。
八爺拉上大門,也去了窯洞。她在人堆裡找來找去,不見四娘和三娘,問如意,也是搖頭不知,他覺得不對勁,急急鑽出了窯門。
八爺心中思忖,是這兩個妯娌病了,還是咋了,平常都是她兩個先到,我得去看看。
八爺才走到門前,只見三娘慌慘慘奔來,手中提著個篾籠子,裡面空空如也。上氣不接下氣道:“八叔......四娘她......被土匪......嗚嗚嗚......”
丁老三婆娘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哭,氣得八爺直跺腳。
八爺吼道:“你嚎啕啥,快說,四娘她人呢?”
三娘斷斷續續道:“四娘......土匪把她擄跑了......”
八爺一聽,猶如晴天炸響個霹靂,顫聲道:“走遠了嗎?”
三娘道:“我不敢向後看,聽聲音,像是朝這邊來了。”
八爺預感到大事不妙,弄不好會出人命的。
三娘四娘同去剜菜,四娘在路之上,三娘在路之下,她倆早聽到槍響,才要起身跑時,哪知土匪馳馬飛快,在路上截住四娘,斷了她的退路。三娘倒好,跳下地埂,順溝逃竄,才得僥倖走脫。
此刻,村子裡靜悄悄無人聲,丁有福,丁俊山都去了堡子。八爺無暇多想,讓三娘速進窯去,他卻取下牆上掛著的羊皮鼓,邊敲邊跑向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