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先生想了想，讓老跛頭寫了個“卦字”。說道：“卦之為言掛也，掛永珍於上也。四象而生，三變六畫成卦，人用它來占卜，肯定會有些徵兆在裡頭，雖然包羅永珍，卻也可大可小。卦以六畫而成，六為陰數，老哥哥你要問的，應是女人的事，而且不止一件。”

老跛頭被他言中，卻絲毫不驚訝，說道：“神了，你把我的心摸透了。老婆子和我老鬧彆扭，要是陰陽宅有地方不順局，這字中可能看？”

先生一本正經道：“老哥哥，別給老先人找麻煩，他們入土為安，都穩當得很。年紀長了，都由不得人胡思亂想，好好過日子就行了。你擔心的不是老婆，怕是尕黑媳婦吧！”

老跛頭臉色微變，頻頻點頭道：“唉，怎麼不擔心，尕黑去了很少回來，一應重擔落在桂花身上，我真怕她有一天突然轉變心意，那可怎麼辦？”

先生說道：“這卦與生活一樣，隨時在變，今日與昨日不一樣，上午與下午有區別，要不怎麼說是“變卦”呢？這“卦”字，就包含著無可窮盡的變化。要是按相字法，卦字有閨中的“圭”，有外的一半“卜”，合起來便是“閨中伺外”之像，的確不是很好。可你要反過來想，事在人為，只要人的良心不變壞，一切都不怕。“閨中伺外”是說女人起了外心，可老婆子都一大把年紀了，還有那心思？尕黑媳婦那麼會處事，為了孫子，他也不會變心，再別胡上心。”

老跛頭像是聽進去了，說道：“說得也是，老都老球了，還會有那心腸？”

先生輕一言重一句，把老跛頭心中疙瘩化了，末了勸他：“卦字雖不好，別太較真，有時只不過是一時的心情而已，像精神出軌之類。老婆子在外面，看見花花綠綠，未免不多些想法，兒媳婦心想尕黑，久盼不到，免不得思夫心切，都是人之常情。看看眼下，誰家不是這樣？不都是生活所迫，無可奈何嗎？”

老跛頭聽先生一席話，從此堅了心，凡事要忍著，為了這個家，為了孫子，天大的事都忍著。

雨涵開學那天，老跛頭一大早出了門，在山樑樑上呆坐了一天。桂花用腳踏車馱著米麵油鹽，把尕黑娘和雨涵送到了鎮上。

一切照舊，尕黑與尕黑娘一走，老跛頭比以往忙了許多。他與桂花商議，先把五畝閒地栽上花椒樹，這地一旦不耕種，光愛長草。栽上樹苗苗，旁人見了也不說風涼話。桂花在鎮上買來兩大捆花椒苗，老跛頭一有閒工夫，便去地裡栽樹。老跛頭栽樹很慢，但他毫不氣餒，能栽一顆，便少一顆，能栽十顆是十顆，一個月栽不完，栽它兩個月，總之，我老跛頭有的是時間。

尕黑娘自打照看上孫子雨涵，感覺自已過上了好日子。不再整天整天地到地裡刨土，時不時還要受桂花，老跛頭的氣。眼下一天吃了喝了，清清閒閒，沒事兒還能在大街上轉轉，和那些婆娘女子老太婆們嘮嘮家常。

佘豪仁對尕黑娘不是一般的好。

佘豪仁子女們都不在身邊，老伴五六年前就因‘風溼性心臟病’去世，剛滿五十歲。佘豪仁也沒有再續，單單一個人過。前年兒子把佘豪仁接到廣州，住了不到兩個月，就跑了回來。給別人說是天太熱，住不習慣，其實是被兒媳婦趕了回來。佘豪仁老是抽菸，兒媳婦說不要再抽菸，搞得滿屋子臭烘烘，影響別人健康。佘豪仁於是不在客廳，房間抽，偷偷躲到衛生間去抽，誰知城裡人衛生間比佘豪仁老家廚房還要乾淨。兒媳婦每次上衛生間，噁心得要吐。兒媳婦對兒子大發雷霆，說佘豪仁如果惡習不改，她便搬出去住。佘豪仁怕兒子兒媳鬧僵，便灰溜溜回到鎮上。

佘豪仁家前兩年招了一戶，也是娃兒上學，有個年輕媳婦守著，正是尕黑娘和雨涵住的那間屋。佘豪仁好幾年沒有碰過女人，忍不住對那媳婦動手動腳，誰知那媳婦性烈如火，將佘豪仁罵了個狗血噴頭，並大鬧一場，連那一年房錢也沒給，搬家走了。羞得佘豪仁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大半年都不敢上街見人。

尕黑娘是個勤快人，自打住進來，佘豪仁院子上下，被她打掃得乾乾淨淨，每次洗衣服，都要把佘豪仁的衣服也捎帶著洗了。佘豪仁過意不去，便大包大包的買些洗衣粉來。尕黑娘每次做飯，總多做那麼一點，端給佘豪仁吃，佘豪仁開始還有些推讓，後來飯快熟時，自已親自來端，佘豪仁想，總不能老白吃人家。佘豪仁去鎮上蔬菜攤上，看自已喜歡吃的，一筐一筐往來買，吩咐尕黑娘，缺什麼菜就買什麼菜，我佘豪仁不在乎錢。

日子一長，佘豪仁有點離不開尕黑娘了。一個假期，佘豪仁過的很窩囊，吃了上頓，懶得做下頓，髒衣服一大堆也懶得洗。任憑院子裡髒兮兮，也不去動動掃帚。無聊時去街上象棋壇上逛噠，連個鬥地主的人也聯不起，打麻將水平又臭，老輸不贏。在家中踏出踏進，一會聽聽秦腔，一會看看電視，百無聊賴地打發著時光。

尕黑娘一來，佘豪仁突然間有了精神，這大男人好吃，卻最害怕做飯。一日三餐壓縮成兩餐，有時候一頓茶也頂一頓飯。有時候一頓做熟，連吃兩三天。家中的碗碟勺筷用完了再洗，出門是男人，在家一點不男人。在人前很講究，做飯從來不講究。其實男人的信念堅定，靠著“好男兒志在四方，不在廚房”堅強地支撐著，雷打不動。佘豪仁便是如此。

佘豪仁的確不怕花錢，上街買了好多新鮮蔬菜，雞腿排骨也大包小包拎了來，比一般飯館用菜還要闊綽。那一晚佘豪仁吃得高興，給尕黑娘衝了杯兒子郵寄來的咖啡，聽佘豪仁說還是外國貨呢，貴得很。尕黑娘喝了苦得直咂嘴，說像極了燒糊的熟面，害得尕黑娘一夜沒閤眼。

第二天，佘豪仁吃過早餐，又要給尕黑娘泡咖啡，尕黑娘死活不讓。

佘豪仁：“雨涵他奶，多放些冰糖，就好喝了。”

尕黑娘：“這福咱不會享，城裡人咋就喜歡這口味？”

佘豪仁：“高檔補品，一般人想喝還喝不上哩。”

尕黑娘：“老佘你留著慢慢喝吧，莊農人喝著漿水涼水慣了，高檔東西喝著還不舒服。”

佘豪仁見尕黑娘不喝，也不再勸，卻道：“雨涵他奶，今日個天氣好，我的髒衣服有一大堆，再不洗時，怕連更換的衣服都沒有了。就麻煩你了，看洗衣粉有沒，不夠了我去買。”

尕黑娘：“你也夠勤快，我走這些日子，你就沒洗過個衣服？”

佘豪仁：“這男人三大苦，刷鍋洗碗，掃地疊被，搓衣服，我可是樣樣幹不來。”

尕黑娘：“看把你們大男人，比起懶來一個比一個強。”

尕黑娘洗了整整一天，才將那床單被套臭襪子，內衣外套羊毛衫洗乾淨，累得尕黑娘直不起腰。佘豪仁心裡偷著笑：“多虧尕黑娘勤快，這一洗，半年都有穿的。”但他從心眼裡佩服尕黑娘吃苦能幹。

鄰居給佘豪仁介紹個伴，聽說是半川裡女人，比佘豪仁小三歲，今年五十三。這天來到佘豪仁家，個頭不高，長相還勉強說得過去。佘豪仁把她讓到屋裡頭，這個半川裡女人問佘豪仁有多少存款，夠不夠倆人後半生用，她的兒子在大城市要買房，要佘豪仁資助些。佘豪仁感覺這個半川裡女人不大實誠，就客客氣氣地送走了。

尕黑娘：“那麼好的女人，你把她放走了，半川裡女人能幹得很。面板白嫩，長相俊俏，打著燈籠都難找。”

佘豪仁：“找不到就算了，這種女人白搭我都不要，如果有像雨涵他奶一般的，那可得好好考慮一下。”

尕黑娘聽了，便不再做聲。

春寒料峭，乍暖還寒，農村的春季就是這樣，老天爺耍起性子來時，沒法子治。熱一陣，冷一陣，狂風颼颼又一陣。尕黑娘做好晚飯，雨涵吃過去了學校上晚自習，尕黑娘等不見佘豪仁來吃飯，就把飯盛好端了過去。一進門，聽佘豪仁在床上痛苦地聲喚著，尕黑娘被嚇了一大跳，忙問：“老佘你咋了，是不是感冒了？”

佘豪仁斷斷續續道：“我不行了，渾身冷得像澆冰，麻煩你幫我到鎮衛生院叫叫鄭大夫。”

尕黑娘：“你挺住，我這就去。”

尕黑娘擱下碗，一路小跑，去衛生院叫鄭大夫。佘豪仁還覺得冷，又拖開床被子疊蓋在上面。

鄭大夫急匆匆趕來，把脈，問診，掛水，忙乎了一大陣才停下來。

佘豪仁迷迷糊糊，口中在不停地謝著鄭大夫。

鄭大夫：“高燒40度，病毒性感冒加上高血壓，及早不治，人怕是要交待了。”

佘豪仁病了三天，尕黑娘伺候了三天。燒水，做飯，抓藥，倒尿盆。佘豪仁不是木頭人，雖然病著，心裡頭亮堂著哩，嘴上常說：“他奶，是個好女人。”

朋友家兒子結婚，請佘豪仁去吃酒席，佘豪仁回來得很晚，醉得不成個樣。一進家門就連吐三回。趴在地上自說自唱，自問自答。尕黑娘聽得響動來，見佘豪仁那份狼狽相，又好氣又好笑，過去攙扶。尕黑娘：“老佘，又喝醉了？”

佘豪仁嘴裡嘟囔著：“我沒醉......一斤酒想把我放翻......想得美。”

尕黑娘：“醫生叫你少喝酒，你咋忘了？”

佘豪仁：“是......少喝......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尕黑娘：“起來，我扶你進屋，不然感冒了又是麻煩。”

佘豪仁：“麻煩你了......娃他......奶。”

尕黑娘拉起，佘豪仁又坐下，拉起又坐下，尕黑娘無奈，半蹲著將佘豪仁的手架在自已肩膀，才算起了身。那滿身滿口的酒氣，要把尕黑娘燻昏。尕黑娘心頭暗暗罵：“喝得跟死豬一樣，也不知道人煩他。”

尕黑娘用盡渾身解數，把佘豪仁架到床上，尕黑娘開啟燈，佘豪仁果然像泥諸一般，嘴角掛著飯渣，胸前沾滿嚼碎的雞鴨魚肉，如果沒有酒和著，真分辨不出是吐的還是拉的，尕黑娘被噁心得嘔嘔連聲，慌不迭地跑出去了。

尕黑娘緩了一陣，過來用溼毛巾抹去佘豪仁嘴邊飯渣，幫他脫去外衣，被子蓋好要走時，佘豪仁卻拉住她的手。

佘豪仁：“娃他奶......不要走......今晚做我老婆。”

尕黑娘：“別說醉話了，好好睡。兒女們知道了不罵死。”她嘴裡說著，手卻不縮。

佘豪仁：“兒女多又怎麼樣，能幹又能怎麼樣？丟下我老漢沒人管，說實話，還不如你在身邊。”

尕黑娘想掙脫，佘豪仁卻越攥越緊，硬生生把尕黑娘扯上床。

尕黑娘沒有抗拒，把自已交給佘豪仁，心裡忘了雨涵，尕黑，老跛頭......

從此，尕黑娘名義上是尕黑娘，其實已經不是尕黑娘了。

老跛頭忙完家裡活計，閒了老是想不通，一個老女人，一年四季不想這家，大小事務不聞不問，沒點良心。把個老漢憋在家，說不出的憋屈。老跛頭打定主意，要到鎮上走一走。

老跛頭搭乘著鄰居的三輪車到鎮上，順便還提了桶清油，半袋洋芋。從鎮山到佘豪仁家這半截路，老跛頭一瘸一拐走了大半天。

老跛頭進了院，喊道：“尕黑他娘。”

尕黑娘一聽，連忙走出房門，與老跛頭見面也不言喘，只是把老跛頭讓進屋。

尕黑娘望著老跛頭，咋看咋土氣，沒好氣地說：“鄉下人到鎮上來，大老遠就能看出癟三樣來。”

老跛頭：\"莊農人有莊農人的樣子，總比打腫臉充胖子強。鎮上人兇啥？不也是吃五穀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