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經辦得相當妥了，雨涵報上了名，房子也收拾乾淨，順便又買了個電磁爐，一家人還進了回飯館，吃了頓羊肉泡饃。尕黑摸著剩下不多的幾張鈔票，心痛得直措手。這一天，兩千多塊飛了，立馬天涼了，少不得要買個烤爐，煤炭也是必須要的。那學校，冷不丁還會要這要那的，都是要錢的命哩。尕黑不願再想，留下老孃和兒子，就要回去。
臨走時，尕黑與桂花來到“醜娃中藥房”，要跟醜娃打聲招呼。二人進門，醜娃正在給人抓中藥，尕黑：“哥，你忙著，我倆回去了。”
醜娃：“事情都辦好了嗎？還早哩，坐著諞諞閒傳了再去。”
尕黑：“多虧你與房東有交情，事情順當得很。”
醜娃包好草藥，算了價，那人付了錢離去。醜娃招呼尕黑，桂花坐了。
醜娃：“把娃好好供著，考上好學校，有了好工作，你兩口子有福享了。你看人家佘豪仁，兒子在廣州，兩個姑娘一個在蘭州，一個在西安，日子過得多舒坦。”
桂花：“那再好不過，可如今這學窮人上不起。”
尕黑：“兩千塊錢不見了。”
醜娃：“咋的，才兩千塊就心疼了，我兒子在三中，不好好念，託人轉到二中，光借讀費一年一萬多，他媽一直陪著，每年沒有個三萬塊，無論如何也拿不下來。可這壞慫老玩遊戲，考學是沒有指望了。”
尕黑：“就是，光上學還不算，得有人陪著，這世道跟以前不一樣。”
桂花：“莊家人的收入，還不夠供個學生。”
醜娃：“靠莊稼也是靠不住，弄不好還要倒貼。我們村有四五個，撇下莊稼不務去了新疆打工，吃過喝過，一年乾落五六萬，才美得很。”
尕黑：“五六萬？咱地裡要十年，不一定刨出五六萬。”
尕黑聽說打工能掙那麼多錢，不由得心動了。
尕黑：“哥，你聯絡多，有關係，再打聽打聽，看再有要人的去處沒有，我也出去混搭兩天。”
醜娃：“成咧，我給你查訪著，說不定這幾天就有，先把屋裡頭安頓好。”
尕黑：“能成，哥，那我先走了。”
尕黑，桂花別了醜娃，尕黑到一家菸酒門市部買了條延安，桂花破天荒沒有阻攔。要在平常，你膽敢當著桂花的面買菸，非罵死你不可。看看天色不早，二人驅車回了家。
尕黑這幾天有點小興奮，整天秦腔，花兒哼唱個不停。醜娃給他聯絡到了去處，說是張二楞在新疆石河子搞建築，規模大得很，咱這裡南山北鄉去的人很多，小工一天兩百，大工三百。自已也搞清楚了什麼叫小工，什麼叫大工。小工就是搬磚，拌沙，挖地，扛包，打雜之類，其實與鄉下人說的土工沒什麼區別，憑的是力氣：大工講究多，電焊，鉗工，鉚工，木工，粉刷，裝潢，電路，拼的是技術，得用腦子。還有一點，工地上混得熟了，能承包些活，那可不是做小工所能比的。尕黑思想起就按捺不住心頭的興奮，感覺自已已經是工地上的工人了。
那天尕黑把此事告訴老跛頭，老跛頭沒有阻攔。
尕黑：“大，我想出去打兩年工。”
老跛頭：“能成，你大，你媽都還不老，娃上學是大事，走一步路都要錢哩，去就去吧。”
尕黑：“靠天吃飯，莊農又薄，一年收入不夠花攪。來年少種些，多了沒人收。”
老跛頭：“看桂花。她想種就種，不想種就撂下。我是光吃不能幹，你媽照看雨涵，也算是脫產了，單剩下桂花，那麼多地，女人家咋苦得過來呢？”
桂花本不想讓尕黑出外逛噠，但看著別的男人都出去了，大把大把的鈔票往家裡寄，看著讓人眼饞。這莊稼收入，苦死累活也收不來幾個錢，也就想開了。
尕黑叫來洋芋客把家中洋芋收走，與桂花兩人在玉米地忙乎了幾天，還想著去割苜蓿，卻被桂花擋了。桂花說：“地裡活少了，苜蓿留給我慢慢割。”尕黑不犟，進屋與老跛頭說話去了。
尕黑：“大，我明日個走。”
老跛頭：“臨走把你媽看看。”
尕黑：“要從集鎮上坐車，順便去看。”
老跛頭：\"天涼了，保暖的衣服帶上，啥時候能回家？”
尕黑：“過年就不回來了，啥時候能來還說不上。我給醜娃說了，給你賣個手機，買好了叫桂花去取。”
老跛頭：“給桂花吧，我用不著，費錢得很。”
尕黑：“比以前便宜了，人人都用哩，家裡有事，電話上說，方便得很。”
桂花拿出被褥衣物，讓尕黑扎捆好，又將雜七雜八的用物裝了一大包。尕黑嫌多要掏出放下些，桂花死活不依。
尕黑：“出門就少帶些東西，光鋪蓋捲兒就夠沉了，還要拿個大包。”
桂花：“再多也是車拉著，也不叫你背。”
尕黑：“東西多了不方便。”
桂花：“拿著不方便，用著方便。”
尕黑無奈，只得由桂花拾掇去了，自已蹲在一邊抽悶煙。
尕黑還在熟睡，桂花已在廚房烙好油餅子，打了幾顆荷包蛋。桂花叫醒尕黑，匆匆吃了，把鋪蓋，大包綁在腳踏車上，天不亮，二人推車去了集鎮......
集鎮的車站就在馬路邊，說是車站，其實連個賣票的尕房都沒有，只是大家都在這裡乘車，日子久了，都說這裡是車站。
尕黑把東西卸下，讓桂花看著，自已騎著腳踏車，去向老媽辭別。
尕黑見到娘，雨涵早已去了學校。尕黑娘正在給孫子疊著被子。
尕黑：“媽，我去新疆了，過年怕是不回來。”
尕黑娘：“能掙著錢就去，窮人的日子難過得很。你一走，莊農怕務不成了。”
尕黑：“這賬我盤算過，外頭一年，勝過家裡頭十年，劃不著務農了。”
尕黑娘：“年輕的都走了，留下老的小的，到處一個樣。”
尕黑：“把雨涵管好，甭叫貪玩，耽誤了學習。面油不多了，桂花會送來，媽，時候不早，我走了。這兩百塊錢給你留下，看有需要的啥沒。”
尕黑娘接過錢，掀起褥子，把錢放在下面。
尕黑娘：“只要桂花沒意見，橫豎都得成，趕緊去，要不車走了。”
尕黑別了娘，心中說不出的難受。到了車站，汽車司機早把行李架上車頂，桂花也買好票，單等尕黑上車。尕黑把腳踏車交到桂花手中。
桂花：“尕黑，再別磨蹭，趕緊上車，就差你了。”
尕黑：“我走了，你也早些回去。”
尕黑匆忙上了車，還沒有落座，司機早等得不耐煩，車門一關，踩一腳油門，車便轟鳴著去了。桂花望著車影消失在視野中，心中空嘮嘮的難受，也沒心思轉街，騎車回家去了。
幾天後，醜娃捎話，說手機到了，要桂花來鎮上取。桂花去了一看嚇得直叫喚，醜娃說要一千多塊，桂花嫌太貴，買不起，便叫退了。桂花回來給老跛頭說知道，老跛頭說：“退了好，純粹是燒錢哩，這人咋耍不起，祖祖輩輩都沒用手機，一樣不也過來了。”
眨眼間半個月過去，這天老跛頭突然對桂花說：“尕黑走了十好幾天了，也不知詳細情況，要不去建狗家問問，好讓人心裡踏實些。”
桂花：“建狗媳婦在鎮上，照看兒子上學，建狗大，媽怕是曉不得什麼。下莊子滿倉好像在張二楞的工地上幹，晚飯吃過我去問。”
其實老跛頭自打尕黑走出門就時刻惦記著，怕麻煩桂花，一直憋在心裡不敢問，這天實在憋不住了，便硬著頭皮問了桂花。
桂花去了好久仍不見回來，老跛頭從大門裡踱出踱進好幾十回，心裡像貓抓一樣的急。好容易等到桂花進門，老跛頭便迫不及待地問：“問到了沒？”
桂花：“問了，好著哩，尕黑和建狗在一處。”
老跛頭：“能紮在工地上幹就好得很，聽著讓人心裡踏實。”
老跛頭心裡樂呵呵，當夜少有地睡了個透夜覺。
時間過的好快，轉眼進了臘月，外出打工的都紛紛回家過年，桂花知道尕黑不回來，可還是忍不住要打聽打聽。臘月初九，桂花在鎮上碰見建狗詢問，建狗告訴她，新疆天冷，開工要進二月，尕黑留在工地看大門。清清閒閒一天一百五，要不是老婆罵得狠，我也不來。桂花聽了心喜，這外地就是好，閒待著還能掙錢，比留在家裡強百倍。
學校放假了，尕黑娘和雨涵也回到家中。臘月天正冷，老跛頭便不出門，守在火爐旁熬著罐罐茶，尕黑娘一刻也安靜不下來，擦擦桌子窗戶，掃掃地刷刷牆，嘴上也不停歇：“住得跟豬窩一樣，髒兮兮亂麻麻，哪裡像人就的地方。”
老跛頭：“一輩子就這樣，你瞎呀？早沒發現？”
尕黑娘：“一進你家門，我就做了你家的長工，哪一天清閒過。”
老跛頭：“暫說這話有點遲，命裡沒帶來，咋說都沒用。”
尕黑娘：“你命裡有哩，日子過得連鬼都不來歇腳，指望著你時，早怕餓死幾回了。”
老跛頭守住了嘴，不再說話。咋好男不跟女鬥，她說什麼，只當沒聽見。尕黑娘絮絮叨叨，罵罵咧咧，見著這不好，瞅著那個不對，總之一句話，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就是沒有可心的。
晚飯後，尕黑娘早早上了炕。老跛頭給驢添上草，煨了炕，爐子加滿炭，才蹭到炕上。夜深了，老跛頭用肘磕了磕尕黑孃的背說：“幾個月沒到一搭裡睡過，今晚不想著幹些事情。”
尕黑娘：“老幹乾的，嫑騷情，好好把覺睡。”
老跛頭：“娃兒上學長些知識，老婆娘卻長了些脾氣。”
尕黑娘也不理睬，把個老跛頭晾在一邊。老跛頭氣不過，一鍋接一鍋抽起了旱菸。
一個假期快要過去了，老跛頭與尕黑娘始終沒有行過夫妻之事，老跛頭以為尕黑娘得了什麼病。一天，老跛頭問：“你是不是得了什麼病，要不到醫院看一下。”
尕黑娘：“你老慫才得了病，你是要咒我死呀。”
從此老跛頭傷了心，與尕黑娘沒有了言語。他的內心深處慢慢慈生出莫名其妙的孤獨，這種孤獨伴隨著雨涵的上學，尕黑不回家，尕黑娘感情冰冷在與日俱增，在放大，在膨脹......他也從中悟出，人這一輩子，苦不怕，累不怕，窮不怕，最怕的就是這種摸不著，看不穿，揮不去的孤獨。有時候空虛，有時候寂寞，有時候壓抑......
老跛頭盤算許久，打定主意要去趟先生家，據他估計，這家中一旦不順遂，一定與墳塋或說不清楚的一些事有關。他也聽說好多外出打工的，回來時媳婦都跟人跑了。他心裡害怕，每當看到桂花，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雖然桂花一如既往地操持著這個家，可他心中時不時地肉跳心驚，生怕桂花有什麼小心思。
他提著一包沉甸甸的冰糖，來到先生家，進門就說：“他梁叔，我來卦一卦。”這風水先生姓梁。
梁先生道：“你來就來，還拿什麼禮！你是要算卦還是相字呀？”
老跛頭：“你那測字挺靈，就測字吧，算卦有點麻煩。”
梁先生：“隨你，是要測“卦”字嗎？孫子學習不差，兒子一年掙好幾萬，你還心不足，要問啥哩。”
老跛頭說“卦一卦”是說來“算一算”的意思，聽先生說要用“卦”字來測，怕改了不吉利，便說：“孫子，兒子都爭氣，婆娘成天跟我晦氣，卦字就卦字，你看看這往後的家道可順暢！”
梁先生開玩笑說：“該不會是擔心老婆子跟你離婚吧？”
老跛頭一樂，他覺得，就算太陽從西邊上來，老婆也不會跟自已離婚。說道：“要是真的離了，倒也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