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桑明精神一震,拆了那壇中山酒,笑道:“那咱們也醉個三年!那長安酒呢?”“學道深山許老人,留名萬代不關身。勸君多買長安酒,南陌東城佔取春!”“文君酒呢?”“一曲鳳求凰,千載文君酒!”杜康酒呢?”酒叔忽沉吟道:“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杜康不只是一種酒,也是酒的總稱!”趙忍之接道。葉桑明笑道:“你對酒還挺了解的啊!”趙忍之神色一暗,嘆聲道:“爺爺一生嗜酒如命,最終酗酒身亡。酒真是讓人,既愛又恨的東西!我看書時時常留意,對它多少有些瞭解。”“那你就說說唄。”
趙忍之侃侃而談:“酒這東西,有甜有辣,有溫有烈,有清有濁。但其中縱有萬般不同,始終不脫出一個醉字。詩云:自古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世間愛酒之人,多是寂寞之人!大概可分三種,下者為酒鬼,中者為酒徒,上者為酒仙。
酒仙者,以天地為一朝,以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酒徒者,胸中有壘塊,故須酒澆之。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酒鬼者,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
酒仙,他眼中的酒,無一切分別。能醉,即是美酒;一杯,足可登天!他愛所有的酒,更愛酒背後的東西。那東西能讓人,欲死欲仙,可癲可狂,時哭時笑!酒徒則不然,不單是愛酒,更是愛美酒。對劣酒不屑一顧,對美酒孜孜渴求。喝酒要論清濁,論名氣,論貴賤。
酒鬼,不論何時何地何事何人。只要眼前有酒,便就鯨吞牛飲。不管天塌地陷,只求快然一醉。醉後或靜或動,或睡或瘋,樂時狂歌大笑,悲時涕泗橫流。三者之中以酒徒居多,而酒鬼和酒仙少之又少。古人云:酒,正使人人自遠!自遠,即是忘我之意!”
葉桑明聽得大為歎服,問道:“那你算哪一種呢?”“我若說自己算酒仙,恐怕你又會反駁了,姑且算我個酒鬼吧!”葉桑明哈哈大笑:“你真有自知之明。不過這酒仙和酒鬼,好像大有相同之處啊!”“是啊。從酒鬼到酒徒難,從酒徒到酒仙也難,但酒鬼到酒仙卻只有一步之遙!像這世上的人一般,天才和瘋子,英雄和懦夫,烈女和蕩婦。通通,只有一步之遙!”
葉桑明若有所思道:“好像就是如此。”又問道:“你看酒叔,是哪一種?”酒叔一邊聽他兩人說著話,一邊自顧喝著酒。還倒了三大碗,給拉車的大白馬。大白馬此時正趴在地上,極為享受地舔酒。趙忍之笑問道:“酒叔,你會劍法嗎?”酒叔眯著眼,搖頭道:“不會。”
趙忍之有些可惜道:“有人說,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其實,痛飲酒不難,熟讀《離騷》也不難。但要常得無事,怕是難於登天了,名士豈是好做的!我卻覺得,劍客不必高手,但使行俠仗義,痛飲酒,熟習劍法,便可稱酒劍仙了!酒叔若是會劍法,那可稱得上‘酒劍仙’了!”
酒叔微微一笑沒有言語,起身照看馬兒去了。葉桑明拍手道:“妙哉,妙哉!如此說來,我便是酒劍仙了!”趙忍之嗤笑道:“你算哪門子的酒劍仙?”葉桑明不服氣道:“我乃藍月劍派弟子,劍仙一脈真傳!你不信?好,我就給你耍幾式看看!”
說著他甩了甩腦袋,從旁邊找了一條枯枝,口中唸唸有詞道:“藍月劍法十八式,第一式,披星戴月!第二式,星月交輝!第三式,眾星拱月……”他一口氣說了七八招,枯枝在手中隨聲亂舞,可卻完全不成樣子。最後身子一歪,跌倒在地上,大笑道:“哈哈,看來喝多了酒,果然妨礙劍法的威力啊!”
趙忍之嘆道:“你的劍法很厲害,行了吧?”“那當然!等到了雲陽城,你拜我為師,我教你武功好不好?”“拜你為師?你師父又是誰?”趙忍之不屑道。“我師父,就是劍仙啊!”葉桑明毫不猶豫道。趙忍之輕笑道:“呸,我師父還劍佛呢!”“哼,不信就算了。那你到底拜不拜我為師?”
“你給我多少錢?”“哈哈,我給你一劍,送你上西天!”“學學武功倒也不錯,不過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做我師兄都嫌不夠格呢!”“哎,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啊!算了,做個同門師兄也行,以後我就代師傳功了!你看今天酒喝的多痛快,不如咱們就地結拜如何?”
趙忍之已經數杯酒下肚,腦袋有些暈暈的。雖心神依舊清明,但醉態已顯,言語動作都不大受控。隨口道:“好,那咱們就在大帝的面前,義結金蘭吧!”倆人舉著酒碗,並肩跪向帝陵。葉桑明清了清嗓子,大聲喊道:“皇天在上,大帝在中,后土在下。阿黃和小忍,在此時此刻,結為兄弟!
既不能同生,也不要共死。就讓我比他,多活幾年吧!以後我們,刀劍一起擋,他在前!美酒一起喝,他付錢!不能欺騙我,不能辜負我,還得讓著我。敢違此誓,天打雷劈!還有,睡覺被房子砸死,出門被馬車撞死,穿衣被勒死,吃飯被噎死,喝酒被嗆死……”
無錯書吧趙忍之“噗”地一聲,噴出一口酒來,無力道:“我這都死多少回了?”葉桑明這才心滿意足,擦擦嘴巴道:“好,該你了!”趙忍之道:“這哪裡是結拜,不明擺著是賣身為奴嗎!要是這樣,我就不跟你結拜了!”葉桑明道:“你敢!”說著嗷叫一聲撲了過來,壓在趙忍之身上,又掐又擰。趙忍之吃痛不過,連忙道:“好好好,我跟你結拜!”
他仰天道:“天地有證,大帝有靈。我趙忍之,和葉桑明,結為兄弟。有福同當有難同享,手足之情永世不忘!若違此誓,願下地獄!”頓了頓,輕聲道:“讓他。”葉桑明沒注意他話裡的玄機,高興道:“好啦,那你以後就叫我大哥!”趙忍之道:“憑什麼,你比我小!”
“什麼憑什麼?我比你小,你就得讓著我是不?大哥,我就先叫你一聲,以後就輪到你叫我了!”葉桑明狡黠笑道。“這,也是可以讓的嗎?”“怎麼不可以?就可以,就可以!”抵不過他的死纏爛打,趙忍之只得道:“好吧。就算你是我大哥,但是叫就免了。行不行?”“好吧,我也不能得寸進尺了,見好就收嘍!”葉桑明大度道。
“二位小友,可否討杯水酒?”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傳來,兩人都是一驚。轉頭一看,原來是個六十來歲的老者。一身山野樵夫的打扮,顧盼之間有種說不出的威嚴,離兩人有兩丈遠的距離。葉桑明隨口道:“碗在地上,你自己過來倒。”趙忍之有禮道:“老伯請過來一起坐!”
老者點了點頭,微微一笑,走過來挨著兩人坐下道:“其實老朽已駐足多時了。適才聽到小友論酒,只覺十分暢快,是以未敢驚擾。”趙忍之倒好了酒雙手遞給他,不好意思道:“小子胡言亂語,讓老伯見笑了!”老者接過了酒,輕輕抿了一口,頗有些落寞地道:“不,非性情中人不能道,甚慰老朽之心!若無酒相伴,這深山孤陵的日子,也著實不太好過!”
葉桑明奇道:“你住在這兒嗎?”老者頷首道:“這成武大帝陵自建成以來,老朽先人便世代守陵,至今已近四百年了。”趙忍之驚道:“原來老伯是守陵人!”葉桑明不以為然道:“大朱朝都快滅了一百年,皇室子孫幾乎都死絕了。又沒人管你們,為啥還在這兒幹守著?”
老者微微一嘆:“只是世代相承,墨守成規而已。年輕時也出去過,可後來還是想回來。這守著守著,便成了宿命,不知不覺過了大半生。”老者輕咳了一聲,有些唏噓道:“算了,不說這些。今日聽了小友的高論,又喝了小友的美酒。老朽無以為報,且為小友吹奏一曲吧!”
趙忍之聞言,喜道:“那太好了,有勞老伯。”老者從懷中摸出一個漆黑的東西,大小形狀都像葫蘆,只是上面有些小孔。輕輕放在唇邊,一聲尖嘯破空而出,直衝耳際。接著音聲平和緩慢,如同訴說一件過去許久的往事。繼而又尖利起來,聲聲直震心底。如長嘯,如高歌,如痛哭,如嘶喊。趙忍之心中壓抑難耐,連喝了幾杯酒壓下去。
老者一雙枯手,左右上下靈巧穿梭。連綿不絕的悽美之聲,如流水般汨汨而出。樂曲調子時高時低,深沉激揚夾雜其中。那像是某人一生的苦痛和悲憤,不平與無奈,還有些許隱約的曠達之意。在這段長長的曲子中,趙忍之彷彿已歷經一生。那平地而生的大悲大喜,大愛大恨,大失大得,鋪天蓋地而來。將他緊裹其中,生生掙脫不得。一時間,竟有拔劍自刎,了結此生的念頭!
他終於忍不住,仰天長嘯一聲。音聲驟歇處,老者已是老淚渾濁。葉桑明臉上一副悽惶之色,眼中也溢位了淚水。不遠處的酒叔,靠在車身上,低低嘆了一聲:“奈何!”趙忍之哽咽道:“太苦了,太涼了!老伯,你說這詩文歌樂,為何要存在世間呢?到底是讓人哭,還是讓人笑?是給人安慰,還是讓人傷悲?”
老者沉聲道:“世間萬物,相剋相生。有時,哭即是安慰,笑亦是傷悲。小悲自世出,大悲由心生。”趙忍之問道:“這曲子叫什麼名字,又是怎樣的詞?”老者默然搖頭,半晌才道:“老朽自作,無名無詞。”又問:“這是什麼樂器?”老者朗誦道:“至哉!壎之自然,以雅不潛,居中不偏。故質厚之德,聖人貴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