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問的傷得立刻手術,耽誤不得,那鐵片已經傷到經絡,哪怕取出,一時半會兒也較難恢復。
顧荷現在的身體無法做高難度操作,還好這場手術與她曾經歷過的相比,只算得上平平淡淡,很輕鬆就解決了。
“楚大人,”事後,顧荷讓所有人退出去,鄭重其事詢問,“你可曾疑心過身邊人?”
“顧大人的意思是?”楚問目光沉沉。
顧荷點了點頭,“您第一次中毒尚且可以說是暗箭難防,可第二次毒發就顯得十分蹊蹺。這次出事更是明顯,這麼大的鐵片藏在身體裡,醫官便是發覺不了,無論如何也應當懷疑的。”
楚問青筋虯結,手指在床沿敲動,發出沉悶聲響。“多謝大人提醒,楚某知曉了。”
顧荷回到主營時,天已經快黑了,蘇家三兄弟圍坐在一起,耐心等待著她。
軍中簡陋,案几狹小,三個大男人擠成一圈,怎麼看怎麼好笑。
見顧荷回來,蘇案瑾起身接過她的藥箱,又拿了帕子為她擦拭臉上灰塵。
“去看楚將軍了?”
“嗯,他的病已無大礙,用不了多久就會好。菜都涼了,你們可是等了我許久?”
“今兒算是咱們一家團聚,怎能少的得了二嫂呢?”蘇案染見著親大哥,又見著最愛的嫂子,獻寶似的,“二嫂快來,看我給你留了什麼?”
皸裂青紅的大掌分開,露出一隻肥碩鹹香的兔腿,蜜糖般的顏色,只一眼就勾起人的食慾。
蘇案染小心翼翼將那兔腿放進她碗裡,急不可耐催促,“二嫂快吃,不然涼了有羶味兒。”
“多謝,”顧荷咬了一口,見他們三人就著鹹菜和一碟豆子下酒,忍不住蹙眉,“你們怎麼不吃呢?”
蘇案染:“兔子是我跟虎子、板凳他們打的,早吃過了,這是我特意給二嫂您留的。”
蘇案宸:“我第一天來,先前與隊裡的將士吃過了。”
蘇案瑾輕笑摸了摸她腦袋,“我是參軍,哪能少得了吃的?你快吃吧。”
顧荷沒有懷疑,低頭用膳。在她沒看見的地方,蘇案染狠狠嚥了咽口水,仰頭將酒水灌進自己的肚子裡。
他們刻意避開軍情,聊往事,聊林氏,聊自己的豐功偉績和殺人雄心。
當然,後面都是蘇案染的主場。
廚房今日做了陳毛豆,蘇案瑾一邊喝酒,一邊剝了放顧荷碗裡,“聽說今日你讓人將帳篷重新拆建了?”
蘇案宸與蘇案染不約而同停下手中動作。
“這麼多傷患擠在一起,人多混雜,彼此傳染,不利於治病康復。所以我將他們按照病情分開,如此既方便治療,亦方便管理,極大節省了時間和藥物資源,也騰出不少位置。”
蘇案瑾目光欣賞,“還是你想得周到,有什麼難處就告訴吳林,讓他到前面來找我。”
“二嫂真是活神仙,”蘇案染開朗而笑,“你來後我就放心了,渾身有用不完的勁兒。之前還擔心無人可醫,現在就想著留口氣在,撐到回來見你。”
“你悠著點,”蘇案宸威嚴警告,“早些改掉你那莽撞,見人就啃的習慣。”
殺人太重,此早會生事端。
蘇案染撇了撇嘴,“北蠻子殺了我們那麼多兄弟、百姓,不為他們報仇我寢食難安。還有秦遇之,我要親自為父報仇。”
“大哥,我不是帥才的料,等這次回京,就向陛下遞上奏摺,封你為鎮國將軍。咱家的爵位本就該是你的。”
......
夜明星稀,北風呼嘯,狐裘不暖錦衾薄,顧荷依偎在蘇案瑾懷裡,睡得並不安穩。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漫山遍野的黃土被密密麻麻的黑點覆蓋,視野拉近一看,才發現是一具具面黃肌瘦的屍體。
夢裡的自己佝僂著身子,腳步慌亂像是在尋找著什麼,直到她在那些人裡看見了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蘇案瑾、蘇案宸、蘇案染、岑溪風......
她跌跌撞撞跑過去,摟著蘇案瑾冰冷的屍體,悲愴痛哭,卻發不出聲音。
“小荷,醒醒,可是做噩夢了?”
有人摸著她低熱的身體,在她耳邊不停低語。
顧荷驟然清醒,倉促著大口出氣,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沒事了,只是個噩夢,都是假的,不要害怕。”蘇案瑾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乖,不要怕,夫君在呢。”
手掌粗糙,不及從前柔軟,顧荷聞著他身上輕微的汗味兒,鼻頭泛酸。他從前很愛乾淨,每日一浴,如今竟也能拋去了那根深蒂固的習慣。
兩人相互依偎,待她平靜得差不多了,蘇案瑾才輕聲問:“夢見了什麼?”
“不大好的事,”顧荷搖頭不願說,不說就不會靈驗,“......蘇案瑾,記得等我。”
蘇案瑾微微一愣,寵溺含笑,“好,我就在這裡,哪裡都不去。”
這一夜顧荷不敢閉眼,直到後半夜撐不住了,才困頓睡去。
早膳依舊是牛肉、蔬菜、米飯,只不過今日的牛肉少了一半,米飯變成了粥。吳林依舊蹲在角門啃饅頭,灰撲撲的手指將饅頭也染成了灰色,
三下五除二解決掉朝食,顧荷全心投入到後方,她親自看診過每位病患,對藥物需求有了大致的瞭解。
戰地多外傷,但送到這裡來的,好多都是傷勢嚴重,神志不清,缺胳膊少腿發炎的。
患者病情集中,軍營藥草缺失,顧荷打算統一管理,統一配藥。因為許多藥,只有她才能弄到。
昨夜的噩夢敲響了警鐘,即便現在仍留餘怕,她要給所有將士一個安穩的後方,讓他們心無顧慮上戰場。
“基本就這些了,到時候諸位大人按照自己看顧的患者,到東邊領藥。除了受傷的將士,感染風邪的人也不少,所以藥物我都會備上。另外,一會兒讓人將藥材送到廚房,讓他們熬些驅寒湯,給每位將士服下。”
顧荷一一安排著工作,風邪一感染,很有可能就是一片,她得防範於未然。
“顧大人,”齊醫官板著臉,眉頭緊鎖,“下官以為,藥湯就不必了,咱們本就缺藥,能省就省些吧。”
藥物要用在刀尖兒上,這些死不了人的小病,抗著就過去了。有那浪費的藥材,不如多用在幾個躺下的患者身上。
京裡來的大夫就是眼高手低,淨會弄些華而不實,花裡胡哨的事情添亂。
“再說廚房的人本就忙不過來,哪能騰下手幫咱們熬製藥湯?”
“齊大人安心,藥的事你們不用擔心,我來解決就是。”顧荷好脾氣安撫,她有系統,有許多醫療值,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至於廚房人手,咱們每日不是有一份例湯嗎?這三日換做藥湯就是。剛好我們帶來的藥材裡有些養身之物,我都加進去。”
她說得輕巧,藥材何其珍貴?還養身之物!奢侈!底下人喝口蘿蔔湯都難得!
顧荷不知眾人心中所想,只想著回去將藥材,神不知鬼不覺放入藥車中。她倒不害怕被人察覺異常,畢竟這些藥都是她自己帶來的,連醫官署的人都不清楚具體類目。
何況......她神想起昨夜的夢,神色微黯。或許那時她早就換了另一個身份生活,誰也追究不到她身上。
“我昨日還以為她是個實在好官,狗屁!戰場藥材何其珍貴,給那些沒病的將士都弄碗湯,知道需要多少藥材嗎?”
“有什麼辦法?這群京城裡來的醫官背後都有人撐腰,出了事不背鍋不說,還一句話掌握著咱們的生死。呸!”
“所以投成富人就是好,咱們已經連續三日沒見過葷腥了,她卻頓頓都是牛肉、白米。嘖,聽人說夜晚從主帳遠遠經過,還沒能聞見肉香呢。”
顧荷正盤算著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將藥草放入車廂,沒想聽到三名男子正蹲在角落罵她。他們背對著自己,看不見自己的到來。
一旁的吳林聽後,勃然大怒,就要上前理論,被顧荷輕輕拉住。
她衝著他搖了搖頭,等走得遠了,才出口詢問:“軍裡已經沒有糧食了嗎?”
“糧草都被秦遇之掏空了,這次打仗一直缺衣少食。幸得沈家支援才度過這幾月。可那些糧食畢竟支撐不了多久......不過參軍說這些只是暫時的,等沈家將糧食送到就好了。”
顧荷停下腳步,“所以我的份額確實與別人不同?”
“是,但不是他們說的那樣,”吳林急忙解釋,“大人的一日三餐,都是吃的參軍的份額。”
參軍、將軍與他們的飯菜不同。這幾日蘇案瑾將自己的飯菜給了顧荷,與下面的人一樣,啃著饅頭喝著白水。
按說顧荷身為醫主,自己也有份額,但蘇案瑾沒讓人去領。
原來她吃的都是蘇案瑾的,難怪這些日子他從不與自己一同用飯,難怪昨夜他們喝酒沒有下酒菜,難怪吳林說自己吃牛肉拉肚子......
顧荷終於明白了,感動蘇案瑾無聲付出的同時又忍不住為他們心疼。
可醫療值換藥,師出有名,生存值卻無法大量換取,顧荷心下黯然。
“我記得車裡還有些肉乾,我讓人送到廚房,雖然少了些,至少能添一個味兒。”她說。
“參軍已經讓人送去廚房了,”吳林道,“就是是昨日晌午的肉湯。”
只是過了些油氣,與涮鍋水也無甚區別。
“這樣......從今日開始,我那份也不用廚房送了,我與你們吃一樣的。”
“參軍不讓我說,就是怕大人這樣做。”吳林看著她瘦弱淡黃的臉,急得直撓頭,“參軍說大人正病著,又長途跋涉,需要吃些好的。”
然而不管他怎麼說,顧荷主意已定,打定主意不改。
吳林跺了跺腳,盤算著如何向蘇案瑾交差。
下午顧荷讓人將一批藥材送往廚房,又親自執筆寫藥方,配置了許多外傷藥、內服藥。因著將士們發炎嚴重,她將換取的藥物磨成粉,與尋常外敷藥混合在一起,如此誰也沒有察覺。
自她掌控軍醫隊伍來,軍隊死亡率大大降低,很多生病垂危的將士被人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這極大的振奮了軍心。
齊醫官原本還頗有微詞,如今看見她竟能和顏悅色行禮了。
蘇案染一個勁兒吹噓,甚至還放話說,“大家可勁兒打,不要怕,只要留有口氣在,我二嫂就能將你們從閻羅殿拉回來。”
這人是真會為她找事做,顧荷笑容無奈。但這樣誇張的話,上層不僅不禁止,反而有意將之擴散了出去。
死亡瀰漫的戰場,任何能鼓舞人心的話,都是對生命的保護。
然而好景不長,這日軍中發生了一件大事:有人用了顧荷最新研製出的藥後,當場去世。
顧荷被叫到照常,面臨著死者兄弟悲傷憤恨的責備。
“這不可能,”顧荷低頭打量著傷口。
死者是一名斷臂的重病中年男人,她早前為他處理了創口,恢復良好,今日研究出新藥,就頭一個安排他使用了。
傷口紅腫,全身疙瘩,難道是藥物過敏?
但她之前有做過測試,並無此反應,顧荷心中拿捏不穩,起身問道:“他是哪位醫官負責的?”
“是下官,”一名軍醫站了出來,神色焦慮忐忑,“顧醫主,下官可都是一直按照您的藥方抓的藥,一味藥材都沒換!真的,下官可以以自己性命起誓。”
“將你抓的藥給我看看,”顧荷朝著他伸手。
軍醫道,“只是外敷的藥,都已經給他抹上去了。對了,碾缽裡或許會有些藥物殘留。”
他急於自證清白,所以飛快去尋那隻藥缽,然而已經被別的藥物覆蓋。軍醫形容慘淡,絕望地跌坐在地上。
完了,他手下的人死了,升遷無望不說,可能還會被抓給上級頂包。
“下官抓藥不會出錯,當時醫館裡還有其他人看著,”那人忽然從人群裡抓出一名醫者,“秦大人,您當時就在現場,可要替下官作證呀。”
顧荷與這位秦大人有過一面之緣,當日她去為楚問看診,就是這位秦大人在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