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咧開嘴,露出掉了大半的一口牙齒,“早就被人活活打死了。”
方才還算順暢的呼吸彷彿忽然被人掐住,老婦猛烈地咳嗽起來,幾乎要把內臟嘔出。
一番嗆咳把她從回憶中扯出,她喘了口氣才用嘶啞得不成樣子的嗓音緩緩道:“……我活不了幾天了。”
蕭旬始終皺著眉,默不作聲。
他矮下身子,單膝跪在床頭,想讓老人能看他看得更清楚些。隨著距離拉近,老人身上的味道撲面而來,一股酸腐氣息實在不算好聞,蕭旬卻面色無異,眼都不眨一下。
他的動作引起老人的注意,渾濁的眼球隨著他的身影移動,最終定格在蕭旬臉上。
老人似乎在努力看清他的模樣,用力到脖子微微揚起,卻因為渾身無力只堪堪維持住幾息。
突然老人顫動的眼珠頓住,下一瞬渾身震顫起來,喉間發出“嗬嗬”聲。
蕭旬瞬間肌肉緊繃,不自覺防備起來。
“你……你、老爺……?”
老婦含糊不清的稱呼讓蕭旬一愣,下意識問道:“什麼?”
“我……認識你。”
乾枯的手猛地抬起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巨大無比。
將死之人身上爆發出巨大的力道,蕭旬心中震驚又疑惑,顧不上手臂的疼痛,死死盯著老婦的臉直到眼睛酸澀都不敢眨一下。
蕭旬聲音艱澀:“我姓蕭。”
抓著他的手愈發緊了,老婦緩緩道:“蕭岱。”
兩個字輕飄飄地落在空氣中,卻猶如響雷般在蕭旬耳邊炸起,渾身的血液都開始倒流,讓他後背不知何時緊張地冒出了冷汗。
蕭家滅門時蕭旬五歲,剛識得幾個字,雖然還不會寫,卻把父母的名字都牢記在心。自小刻在心底的名字饒是過了千年萬年,他也不可能記錯。
十多年未被提起的名字,忽然從旁人口中說出,蕭旬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已的聲音。
“你怎麼會認識他?”
老婦的精神似乎時好時壞,說話有些顛三倒四,“我認識他……他早就死了,我也快死了……長得真像,他兒子還活著。”
老婦陷入精神造成的幻覺中,蕭旬在她零零碎碎的話中勉強拼湊出十五年前的過往。
蕭家從商,曾是江南富甲一方的商戶,老婦是蕭家一個普通的下人,幸運的是主子待她不錯,蕭夫人待人親和,從不會苛刻手下,不幸的是她有一個賭徒丈夫,每次剛發放月錢還沒在她手裡捂熱就會被搶走。
蕭夫人得知她的難處,知道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老家的兒子,便同意她回去一趟把兒子接來蕭府住。
“阿旬正好到了讀書認字的年紀,把他接來和阿旬一同讀書,做個伴兒也好。”老婦學著記憶中蕭夫人的語氣緩緩道。
“老天爺就看不得好人長命。”老婦聲音中透出不甘和唏噓,破敗不堪的被子在她手下絞成一團,“等我把兒子從老家接到城裡,才發現蕭家沒了。”
“一場大火燒得什麼都沒剩下,我不敢進去,只能帶著兒子遠遠兒看上一眼就走了。”
蕭旬眨了眨乾澀的眼睛,“門口有人看守?”
“是。”老婦應道:“一看就不是官府的人,帶頭的人長得凶神惡煞,一看就不是好人。”
她動了動看向蕭旬的方向,“沒想到你竟然還活著……夫人知道一定很高興。”
蕭旬沉默良久,才道:“十五年間沒有人來找過你嗎?”
老婦遲緩地搖了搖頭,動作艱難地彷彿頭有千斤重難以控制,“沒人知道,我才能活到現在……”
“你知道……在蕭府門口巡邏的那些人的身份嗎?”
蕭旬問出口,卻沒報什麼希望,滅蕭家滿門如此張揚的行動,如果對方不傻必定會假他人之手。
半晌後,老婦搖搖頭。
不出蕭旬所料,壓下心中的失望,他撐著已經麻木的身體起身,“多謝您跟我說了這麼多,您病得很重,我給您叫個大夫過來。”
還未等他轉身離去,老婦口中忽然道:“等等……”
她雙眼無神地落在上空,“我知道誰是兇手。”
蕭旬一愣,心瞬間提起,幾乎屏氣凝神道:“是誰?”
“我回老家的腳程只需兩日,我走時那人還在……應該是他、肯定是他!”
蕭旬並未打斷,等著她繼續說。
“我不知他的官職,但知道他是從京城來的大官,他和老爺夫人的談話不讓下人在場,我只知道他們吵起來了,自那之後他非但賴著不走還對老爺夫人擺臉子。”
蕭旬斂眉,沉聲道:“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
“……好像姓葉。”
蕭旬眉心一跳,陡然看向老婦,難以置通道:“你沒記錯?真的姓葉?”
“老爺那幾天總是葉大人、葉大人的叫……沒錯。”
如今京城朝廷上的官員,蕭旬也算是瞭解,可全朝廷上下姓葉的只有那一兩個,而真正有權利、或者說能借職務之便來江南的,就那麼一位。
葉欽差,葉勝。
……
蕭旬難得神情恍惚地走在路上,回江府的路上路過醫館還不忘找大夫上門給老婦看病,心不在焉地塞了枚碎銀給大夫,對方立馬笑呵呵地收拾東西準備上門。
這家醫館還算良心,盯著大夫出門蕭旬便沒再操心。
等他心事重重地回到江府,看見江遇才冷不丁地想起他忘了買糖葫蘆。
江遇看上去已經恭候多時了,一見他眼睛一亮迎上來,滿是迫不及待,“怎麼樣?”
蕭旬怔了怔,並未回答,而是道:“抱歉,我忘了帶糖葫蘆。”
江遇“哎呀”一聲,急切道:不是說這個,我是問你有沒有問到什麼有用的訊息,關於蕭家的?”
蕭旬點頭,輕輕“嗯”了一聲。江遇這就迫不及待地把事情一股腦全都抖落出來了,雖然先前他的演技和線人確實很拙劣,可他如此不加遮掩,蕭旬還是覺得……太過掉以輕心了。
江遇見他點頭,猛地鬆口氣,“那就好,看來錢沒白花。”
蕭旬跟隨他的動作,聞言看了眼他的背影,“打聽訊息花了多少銀子,我付給你。”
江遇回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頓住腳步,轉身湊到他面前,不懷好意地彎著嘴角,“光付銀子可不夠。”
“最好肉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