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姮吃痛,但她咬著牙沒吭聲。
她緩緩轉過頭來,露出溫婉一笑,問:“夫君,還有什麼吩咐嗎?”
傅錦棠狹長的眼死死瞪著她,許是因為太過用力,眼球微微凸出,看起來格外駭人。
他腮幫咬得很緊,面部肌肉因為用力而微微抽搐著。
他整個人就如一頭陷進包圍毫無退路的狼崽子,齜著牙,露出兇狠的面目咆哮著,彷彿下一刻就要撲上來將她撕碎。
沈姮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但她還是掙了掙,儘量平靜地道:“放開我,很疼。”
“呵”,他冷笑一聲,“沈姮,你也知道疼嗎?我以為你是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
沈姮淡淡別開眼,輕抿了抿唇:“我不是,我有血有肉,會疼。”
“你若是知道疼,那你知道我現在心裡有多疼嗎!”他朝著她低吼出聲,神情悲傷又崩潰。
“納妾大喜,夫君應該開心才是。”
“沈姮!你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你還要說這種話來諷刺我,你……”
“不,我不知道!”沈姮猛地抬眼對視上他的雙眸,惡狠狠地低吼出聲。
只有他會發脾氣嗎?她不是泥人,她也有脾氣!
她咬牙切齒地道:“你憑什麼覺得我知道你想要什麼?那你有問過我想要什麼嗎?是!你是我的夫君,你是我的天,你了不起!所以從成婚的那一天起,你就不斷地羞辱我、傷害我!我從未反抗!但並不是代表我好欺負,我只是在消耗內心對你的喜歡!
“傅錦棠,我告訴你,從你質疑我用跳湖來逼迫你的那晚,我就決定不再愛你了!你傷害我的每一天,我都在將你放下!我說的和你相敬如賓的話,也是出自我的真心!
“我問你,我現在做的哪一件事,不符合我作為妻子的身份?
“你現在衝我發脾氣,不就是怪我沒把你放在心上,沒有事事討好你,沒有對你溫言軟語地哄著你嗎!
“傅錦棠,你摸著良心說,你的所作所為,配嗎?”
沈姮冷笑著,眸中如冬日結冰的湖面,表面無波無瀾,卻透著蝕骨的寒意。
傅錦棠還是第一次看到沈姮充滿嘲諷的表情,他沒來由地覺得害怕、心慌。
他牙關輕顫,好半天才找到自已的聲音:“……可、可是……你曾親口說過心悅我的,你明明愛我的……”
沈姮臉上的嘲諷愈濃,她眼神輕佻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淡淡道:“敢情我對你說過那麼多話,你便只抓著這句不放是不是?
“是,這話是我親口說的,是曾經的沈姮不再膽怯,鼓起莫大的勇氣,才將自已隱藏了多年的心事說出口。與其說是對你的表白,還不如說是一種解脫,她的目的只是讓自已的人生不留下遺憾。
“傅錦棠,頂著你的怒火嫁給你,是曾經的沈姮為了完成內心的執念。說出那句‘心悅你’,是想要給彼此最後一次交心的機會。
“只是,曾經的沈姮已經不留遺憾地死了心,而現在的沈姮,根本就不愛你。所以你娶多少房妾室,有多少個女人,都與我無關!
“也請你弄清楚自已的身份,不要再來找我的茬!”
說完,她從懷中掏出一塊未完工的帕子,利落地抖了開來。
“傅錦棠,還記得你讓我繡荷包時,我對你說過的話嗎?我曾經要求你和我共同做一件事,我便繡上一朵海棠。
“如今這塊布上的海棠已經繡滿了十五朵,不過它們都只有一半,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傷害我一次,我便繡上半朵。曾經的沈姮,就是在一次一次的失望中徹底死去的!
“要我一一說給你聽嗎?這一朵,是新婚夜你對我的羞辱,這一朵,是成親第二日你踢歲喜的那一腳,這一朵,是你因為一件吉服衝我發火,這一朵,是敬茶時你的那句‘讓我守一輩子活寡’……
“還有回門那日你的無理取鬧,你拋下妻子陪一個妾室回了孃家……重歸於好後你的失約,蠟白丸時你對明氏的偏袒和維護,還有賞花宴那日你對凌薇的輕薄……
“這最後一朵,是我來之前剛繡好的,便是今日,你讓我來替一個妾室鋪床!”
說完,沈姮眸光狠厲地將那塊布扔在了他的臉上。
柔滑冰涼的布料順著臉頰緩緩滑下,傅錦棠卻覺面頰被刀子割傷了一般,火辣辣地疼。
他從未想過,他以為無關緊要的事情,沈姮竟然一樁樁、一件件記得這般清楚。
他慌亂地用手抓住那塊布,面色惶然無措地道:“阿姮,這其中有許多誤會,你不能這般小心眼……”
“我小心眼?”沈姮被氣笑了,她抬頭望天,憋回眼角的淚水,淡淡道,“算是吧。夫君若是覺得我善妒,我不堪為配,你可以一紙休書將我休了,我沈姮不會有一句怨言。”
“休了你?怎麼會,我不會休了你,阿姮,你聽我說……”他著急地來拉她的手,而沈姮一臉戒備地往後躲。
她越是躲,他便越是著急地想要困住她。
他撲上前去抱住了她,緊緊地箍著。
沈姮臉上現出一絲厭惡,猛地將他推開,她自已也因為失衡,猛地向後倒去。
意外就發生在這一瞬間。
沈姮後腦撞在身後的櫃子上,“砰”的一聲悶響,她眼皮一翻,軟軟地滑向了地面。
後腦處,暗色的液體緩緩洇了開來,就像一朵冬日裡慢慢綻放的紅梅。
而沈姮安靜地倒在地上,無聲無息。
傅錦棠僵在原地,他無措地看著地上那灘血跡緩緩擴大,怔忡了幾個呼吸。
而後,他像是魂魄歸了位,突然驚慌地叫出了聲。
聽到聲音的下人們都跑了過來,待看到屋子裡的場景,都嚇得面無人色。
也不知是誰最先叫出聲,不過片刻,瑤光院便亂了起來。
常歡和歲喜撥開人群,瘋了一般地衝了進來,不顧傅錦棠的阻攔,堅持將沈姮背了起來,匆匆回了蘭馨苑。
老夫人和大夫人得到訊息趕來的時候,馮程已經將沈姮頭上的傷口包紮好。
老夫人和大夫人進內室一看,只見沈姮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面無血色、唇色淺淡,整個人蒼白而憔悴。
老夫人冷著臉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屋中四個丫鬟齊齊跪下。
常歡哭著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聽得老夫人氣血翻湧。
“這個孽障!”她拍了拍桌子,“他人呢,把他叫過來!算了,我親自去問他!”
老夫人帶著人怒氣衝衝地走了,大夫人一臉焦急地看了看昏迷著的沈姮,又看了看老太太氣勢洶洶的背影,還是選擇追著老夫人去了。
待人都走了,含香連忙去將門給關上,四個丫鬟齊齊圍到了床邊。
沈姮睜開了眼,衝幾人狡黠一笑。
她輕聲道:“剛才我演得逼真吧?”
馮程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你撞得也夠狠的,腦袋後面好大一包。”
沈姮笑著道:“我頭髮厚,就怕那血包撞不破,所以力氣使大了些,其實不怎麼疼的。”
含香道:“少夫人,你說你,何苦來哉!”
“就是,還不如不去呢!”含蕊接話道。
“你們不懂,我不想再和他糾纏了。若是不徹底將話說開,又讓他對我心懷愧疚,他以後還會心存妄想。”說到這兒,沈姮眼裡的光都黯淡了些。
當初嫁給傅錦棠,她是真的懷著希望,想和他好好過一輩子的。
可後來他做下的樁樁件件的事,讓她的心一點點涼了。
是傅時淵的出現,他一次一次的維護,他的開導,在危急關頭的以命相護,讓她體驗到了被人呵護的感覺。
加上今天,她已經十一日沒有見到傅時淵了。
原本以為她對他的感情只是危機關頭和藥物雙重作用下的一時情動,可整整十一日的時間,已足夠她弄明白她自已的心意。
她愛上了傅時淵。
但這是一份不被允許的愛。
只要她一日是傅家的少夫人,那傅時淵,便只能是她的叔父。
因此,她這才動了想要離開傅家的念頭,於是設計了今日這一出。
她輕聲問:“你們幾個,可有聽說過‘夫妻和離’?”
馮程驚訝道:“你想和離?”
沈姮堅定地點了點頭。
含蕊道:“奴婢倒是聽說過,當朝只有一人和離成功。說好聽點叫‘和離’,說難聽點,其實是‘休夫’!”
常歡道:“是哪個女子,竟這般大膽?”
“當朝大長公主啊,當今陛下的姑母。她的第一個駙馬是先皇賜婚,聽說大長公主並不喜歡,後來無意間看到了國公府的一位公子,一見傾心,回去便休棄了自已的駙馬,改嫁給那公子。”
沈姮輕輕嘆了口氣,無奈地道:“如此說來,和離並非易事。”
如今這個朝代,男子休妻極其容易,被休棄的女子還不能帶走自已的嫁妝,所以向來只聽聞女子被休棄,還少聽見能心平氣和和離的夫婦。
唯一一個,還是權勢滔天的大長公主。
聽她嘆息,其餘五個人都不吭聲了。
沈姮帶來了超百萬的嫁妝,即使當時借給了傅家五十萬兩,剩下的物品加起來至少還值七八十萬兩。
若是想離開傅家,最容易的辦法便是被休棄,可這樣,意味著她要損失那些嫁妝。
沈姮想起敬茶那日傅時淵的話,他說過,若是她後悔,他可以幫她離開。
那麼如今呢?
那晚發生了那樣的事,他第二日便消失無蹤,不就說明了他的態度嗎?
沈姮輕輕閉了閉眼:“那便從長計議吧。”
如今開了個頭,至少傅錦棠再不會以為她還愛他,想盡辦法地來她面前刷存在感。
這麼一鬧,兩個人便徹底決裂了。
但要和離,還得等待時機。
正靜默間,外面突然傳來了小丫鬟通報的聲音。
“常歡姐姐,明姨娘求見!”
常歡道:“她來幹什麼?小姐,你好好歇著,我這就把她趕出去!”
沈姮道:“不必,我倒是想看看她想做什麼,讓她進來。”
沈姮閉上眼睛,繼續裝作昏迷,不一會兒,屋子裡就響起了一道清脆的笑聲。
“喲,姐姐怎麼這麼慘?這是還昏著?”
自從得知清荷也懷孕之後,明楚楚不僅不收斂,反而愈發張狂起來。
現在的她,被傅錦棠徹底冷待後,便裝都懶得裝了。
五個姑娘都擋在床前,防賊似的防著她。
明楚楚也不在意,她一手撐著後腰,一手用手帕掩唇,嬌笑著走了進來。
她伸著脖子遠遠看了眼沈姮蒼白的面色,便慢悠悠地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神態愜意。
“真沒想到,你沈姮也有今天!”她滿臉嘲諷。
常歡忿忿道:“若明姨娘是來看笑話的,我們蘭馨苑不歡迎你!”
明楚楚睨了她一眼:“喲,一個奴婢也敢這般對我叫囂,你以為你家主子如今掌了內宅,你便能對我吆五喝六的了?你也不瞧瞧,她這傷是怎麼來的!看來,她在傅錦棠的心裡也不過如此嘛!”
“你……”常歡本想罵回去,但想起平日裡小姐的教導,便生生忍了,只當她在狗吠。
見常歡不回嘴,明楚楚一個人說著也覺沒意思。
她得意地道:“我今日來,是有個好訊息想同少夫人分享的。”
說著,她緩緩走上前來,在幾個姑娘的怒目注視下,硬是挺著肚子走到了沈姮的床邊。
“我不知你聽不聽得見,但這話我就是想說。我知道林少遊帶著亡母棺槨去興安府告狀的事情是你做的,但是沈姮啊沈姮,你真是太小瞧我那表哥了!
“實不相瞞,他已經被放出來了,就在剛才,他騎著高頭大馬,放了幾十掛鞭炮,全須全尾、風風光光地回了昀縣!
“你的所有計劃,都、落、空、了!哈哈哈哈哈……”
明楚楚大笑著,得意洋洋地離開了。
床上,沈姮雙手緊緊揪著被子,緩緩睜開了眼。
她看向馮程她們,問:“她說的都是真的?”
馮程從懷中掏出兩封信來,輕聲道:“我也是剛收到的訊息,這不是還來不及告訴你,便發生了這樣的事嗎?”
沈姮接過信封,發現一封是凌薇給她的回信,一封是沈如墨給她的。
她一一拆開來看過,最後眸光變得幽深。
“我以前以為,陳敬沅的靠山是他的岳父和明縣令,現在看來,是我將事情想簡單了。”
“怎麼說?”
“陳敬沅背後有更大的勢力要保下他。為了洗脫他,他將所有事情都推到了明弘正身上,如今明宏正已經被判了斬監候。”
常歡道:“那這也算是好事,那個明弘正不是什麼好人!”
沈姮的表情卻愈發凝重。
因為凌薇的信中說,祝大人已經盡力了,可京城方向,竟然有刑部官員插手這個案子,這才造成了如今的結果。
沈姮將信紙捏皺,緊緊地攥在手裡,然後遞給歲喜,讓她拿去燒掉。
要除掉陳敬沅,看來並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