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燈光,瘋狂的音樂,瘋狂的演員,瘋狂的觀眾……
一切都是瘋狂的,瘋狂得令人的感官幾乎無法承受。
衣飾奇異的淺芍,深得那些紅極一時的歌星們的奧妙,長裙曳地,半裸酥胸,手持麥克風,時而雙膝跪下,大做痛苦狀,唱得哭聲哭調;時而飛快地旋轉,大做天真浪漫狀,嗓音只差沒割破觀眾的耳朵。
她的演唱,撩撥得歌迷們半痴半癲,大廳裡掀起陣陣狂潮。
淺芍坐上了大獎賽的第一把交椅。
電視臺轉播了賽場實況錄影。
一夜之間,雅苑賓館那個微不足道的女按摩師,成了轟炸式的著名歌星,家喻戶曉,人人皆知。
小青年們對這位剛滿十八歲的女歌星崇拜得五體投地,她的成名之作像新中國的國歌一樣在大街小巷裡飛蕩——哦,媽媽,女兒不是羔羊,搖籃不是烤箱,舔舔女兒的傷口吧,莫要吸吮女兒的血漿……哦,媽媽!
這顆歌唱新星剛在共和國上空升起,許多著名的歌舞團就把手伸了過來,或發來電報、或掛來長途電話、或飛來大紅聘書、或幹跪派人上門,來聘請㳀芍去當歌唱演員;如界不願長久呆在一個歌舞團,臨時搭草臺班也行,一支歌給五百元。
幾家音像公司也紛紛來請㳀芍為去錄製磁帶,稿酬大大的有。
淺芍哪兒也不去。
她偎進暖暖的被窩用撲克牌算命,照舊嘀咕著那句話:”完蛋了,完蛋了。”
誰完蛋了?不說。
卓皮匠也懶得到百貨樓去補皮鞋了,他站在破敗的木板門旁,一一回絕那些涉足獅子街,探尋歌星芳蹤的膜拜者。
等膜拜者沮喪地走出街口,他就轉身進屋,不斷擦拭淺芍從領獎臺上捧回來的大彩電,樂嗬嗬地說:“女孩,我們總算熬出頭了!”
淺芍的眼睛看著撲克牌,頭也沒抬,說:“熬出頭了。”
卓皮匠給女兒泡了杯麥乳精說:“女孩,你前面的路是金子鋪成的呀。”
“金子鋪成的。”淺芍說。
“現在我也算放下心了。”卓皮匠說。
“放下心了。”淺芍說。
“我們賣掉彩電,造房子吧?”卓皮匠說。
“造房子。”淺芍說。
“造好房子,就給你招個會唱歌的女婿。”
淺芍一扔撲克牌,撲克牌便像紙蝶似的飛得滿屋子都是。
她猛地抬起頭來,嘴角抽動了一下,兩眼陰鷙地在卓皮匠黑瘦的臉龐上看來看去,好半天才寒嗖嗖地說:“什麼?招女婿?你要替哥們招女婿?招會唱歌的女婿?招那幫子油頭粉臉在臺上扭來扭去不如女人的男婊?招那幫子有骨頭啃就搖尾巴的狗?老爺子,你的嘴巴乾淨點,咱哥們今天講話見血,一切都完蛋了,還招甚麼女婿!”
淺芍從小就沒娘教養,沒大沒小慣了,卓皮匠總是事事遷就她。
但淺芍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放肆過。
淺芍那股女光棍的味兒和陰鷙的目光,既使卓皮匠心寒,也使卓皮匠害怕。
女孩還有二十幾天才滿十八歲,怎麼就成了這樣一個人呢?他低聲說:“女孩,不招就不招……”
“這話咱哥們聽得進耳朵。”
“女孩,人家請你去唱歌,你總該……”
“咱哥們哪怕封個慈禧太后,也不去!”
“好容易混到今天。”
淺芍鑽出被窩,披上大衣,把背對著卓皮匠,手伸進內衣去系胸罩。兩隻原本不大的胸房,以現代化速度在發生變化,一天天鼓脹,隱隱作痛,胸罩竟小了,繫了幾次也系不上,她索性把胸罩從裡面扒出來,扔在小床裡邊,然後對著鏡子梳頭。
烏黑的頭髮是上個月染成金黃色的,眼睫毛也染成了金黃色,只可惜她的血緣無法染掉。
她淡淡地對卓皮匠說:“你以為這個獎好拿嗎?”
“女孩,我曉得你是憑本事掙來的。”
“憑本事?狗屁!這年頭,誰憑本事吃飯?全靠矇混拐騙,從市長到你們補皮鞋的,都這樣!實話說,咱哥們弄到這個獎,得感謝花燕姐,是她讓我這麼唱的。她說,越把別人胡弄得懵懵懂懂、莫名其妙,別人就越服你,承認你有水平。花燕姐這鐵桿兒一雙眼睛好毒,總算把這個世界吃透了,看穿了!”
卓皮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秦企業家一家子都是好人。”
淺芍兩隻俏皮的嘴角往上翹了翹,笑道:“好人全裝進了棺材!”
卓皮匠提起菜籃子上街買菜去了。
淺芍揀起撲克牌,又算起卦來。
終於,一副難得的好卦鮮亮亮地跳進她的眼簾,她那小巧的鼻子便得意地顫動著。
她把算好的卦端端正正擺在枕頭上,她拉開梳頭盒,找出一枚毛主席像章,扣在胸前。
手指一按收錄機鍵子,就有一股氣勢雄渾的音樂旋律奔瀉出來。
在唱樣板戲。
這些日子簡直出邪,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戴毛主席像章的人,幾乎所有的收錄機都在唱樣板戲。
儘管戴像章和唱樣板戲的年頭,淺芍這代人還沒來到人間,然而,她和她的小姐妹竟深深地被消逝了幾十年的東西所吸引著。
淺芍扣好大衣釦子,擰大音量,氣勢雄渾的旋律便在獅子街上空飄蕩起來:
臨行喝媽一碗酒,
渾身是膽雄糾糾。
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萬盞難應酬……
卓皮匠買了一些酒菜回來時,淺芍已經離開家了。
收錄機還在唱樣板戲。
李鐵梅中氣十足地吼著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
卓皮匠關掉收錄機,開始升爐子做飯。
他等著女兒回來,陪他喝杯喜酒。
淺芍獲獎畢竟是大喜事呀。
一直等到半夜,還不見女兒的影子。
淺芍再也沒有回來過……
不久,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訊息像瘟疫似的在全市範圍內蔓延開來。
訊息說,有四個舉止高雅、品行良好的外國友人同一天夜晚在同一座賓館,被同一種殘忍的手法殺害了。
每人的胸脯上都安放著四朵指甲大的小白花。
小白花在腥紅的血漿裡漂浮,很像躺在汙水裡的睡蓮。
據說小白花的花瓣上,留著幾個小字:殺人者,中國小妹也。
公安局在六個小時內偵破了此案。
四名兇犯皆拘捕入獄。
據悉,兇犯全是共和國的女性公民,作案前都在雅苑賓館當按摩師,他們中間年齡最大的二十一歲,最小的不滿十八歲。
他們都出生在市內的貧苦人家,沒受過多少教育。
她們屬於同一個流氓團伙,渾名“四姐妹”。
當警察訊問她們為何要殺害外國友人時,她們笑嘻嘻地說,玩玩,咱哥們活得膩味,想玩玩。
市民們便猜測兇手們的模樣。
既然是按摩師,想必腰粗膀壯,力大無窮,不然按不動;既然可 以潛入雅苑賓館作案,想必手腳靈健,飛牆走壁;既然都出身於獅子街,想必是一幫淫蕩成性的下流胚!
猜測之餘,市民們被新的訊息震驚了。
兇犯之一,居然是歌壇皇后淺芍小姐。
市報很快發表了文章。
捉筆代刀的記者在文章裡說,在形勢大好的改革之年,四名案犯目無法紀,殺害外國友人,著實令人憤慨。這四名案犯流氓成性,常常做出有辱人格有辱國格的事情。此次她們勾搭外國友人不成,遂起謀害之意,國法豈能輕饒她們?為了挽救她們,政府給她們安排了優雅舒適的工作,且付予高薪。她們不思報答政府的關心,反而以身試法。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年齡最小的案犯某某,黨和人民含辛茹苦將她培養成一名著名歌唱演員,給了她過高的待遇和過高的榮譽,她本該努力投身四化建設才對,可她竟將領獎臺變成了斷頭臺!透過這一觸目驚心的兇殺案件我們不難看出,十年動亂破壞了民風,使人民缺乏法制觀念。現在,到了該下大功夫花大力氣來改變民風加強法制教育、幫助年輕一代樹立遠大理想的時候了!民風如果得不到根本改變,我們的四化建設就可能遇到許多意想不到的障礙!
這篇文章叫得很響。
市民們像拜讀新任市長的政府工作報告那樣,極其認真地拜讀了這篇文章。儘管市長許下大願的房子至今仍然不見蹤影,然而,人要殺幾個卻是鐵定無疑了。蓋房子和殺兇犯都是令人興奮的事情。
一些不曾一睹歌星風采的市民,總算盼來了親眼看看淺芍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