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記不得這是何處了,她有些懵地從地上坐起來,隨後被自己滿身的血驚了一跳。
原來是她腹部幾乎被人開了個口子,血從裡頭源源不斷地湧出來,疼痛如絞。
而她的腦海之中有些空空如也的感覺,她好一陣子連自己姓甚名誰都想不起來,過了許久才勉勉強強地想起來自己叫明棠。
可自己是誰,人在何處,她已然全不記得了。
但即便沒了記憶,她也生性冷靜,捂著腹部傳來的疼痛感,費力地轉過身去,勉力在身後的香供桌上看清牌匾上書的字。
一個個,都姓封。
整整齊齊,秩序井然。
明棠打量周遭,辨認如此規制,立即反應過來這應當是一處宗祠,那些牌位,乃是在這裡收受香火的祖宗香火。
她記憶之中,似是有人姓封。
不僅如此,好似還有一人,姓謝。
想起那人時,連心都似乎有些起伏不平。
但這兩人究竟是誰?
明棠便再想不起來了,只覺得腦海裡雲遮霧繞的,什麼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霧靄。
也是在這一瞬,外頭忽然遠遠地傳來鑼鼓喧天的聲音,在這可怕的寂靜中甚至還能聽見賓客的喧鬧聲。
人大多能言善辯,不管暗地裡怎麼想,面子工程總是做得很好。
於是此時明棠便能聽見他們口中一籮筐說不完的好聽話。
“浣花仙子靈資過人,與仙尊極為相配。”
“如今還叫什麼仙子,該稱一句仙尊夫人了。”
“仙尊與尊夫人兩情繾綣,此情雋永,令人生羨。”
仙子?
仙尊?
夫人?
明棠下意識一哂笑——這是在演什麼話本子裡的戲曲不成?
正這樣一想,明棠的腦海之中忽然一疼,好似一隻大手忽然攥住她的腦仁,將一大段的記憶往她腦中一塞。
她疼痛,又下意識地與那記憶苦苦抗衡,在地上疼得蜷縮成一團,不斷顫抖著。
疼痛侵蝕她的理智,叫明棠並未察覺,她腹部的傷口在這樣的動作下應當會撕裂,此刻卻毫無變化。
而那原本應該關著代筆先生的小院,如今被一片迷霧籠罩。
而迷霧之外,不知何時竟然極快地拉起了厚厚的幕帳,在庭院之外,幕帳之中,正端坐著兩人。
一人渾身黑袍,連面都被金箔覆蓋,看不清容貌,正跪坐在庭下,面對著面前放著的兩個大小人偶,似是入定一般;
周遭都是濃濃的霧氣,似乎有熒燈在其中閃爍,兩個大小人偶額頭上訂著符咒,從上頭牽出兩條細細的紅線,往小院中的迷霧而去。
另一人白衣不染,如同那九天玄仙,頭上戴著的帷帽遮掩了他的容貌,只能瞧見他光潔瘦削的下巴。
他正擺弄著手中的棋子,忽然在一片安靜之中出聲道:“他二人在其中,本……我能否進去徑直殺了謝狗?”
那黑衣人還是閉著雙眼,如同囈語一般說道:“禁術已然開始,你若直接闖入,會被禁術所殺。”
他的官話說得十分生硬,斷斷續續,異於常人。
那白衣人身上的氣勢陡然一變:“為何不早告知?”
黑衣人還是眼皮子都不睜:“君並不曾問某。”
“你這般,不怕我殺了你?”白衣人面上的神情被帷帽遮掩著,看不清楚,連他的語調也似乎並無幾分變化。“不問便不告,不是你等下屬應有的做派。”
他銳利的視線似乎能從帷帽下透出來,將面前之人凌遲。
那人卻還是不緊不慢:“君要殺某,自便就是,原本便是某與君恩怨糾纏,還君一條命的人情,才陪君演瞭如此一場大戲。某並不是君的僕從,並無事事皆要告知君的義務。”
白衣人未答,帷帽卻被一陣輕風揚起。
而與此同時,一道銳利的罡氣便從他那揚起的帷帽下而來,將黑衣人面上的金箔都斬斷開。
力道不偏不倚,正將他面上的金箔劈開,露出他面具下被遮蓋著的,如同泥鰍一般扭曲的肌膚,沒有半點兒人的模樣。
他笑道:“你是並無事事都要告知我的義務,但你的阿妹拉則卻並不是,我若問她,她自然肯說。”
黑衣人終於睜開了眼,一雙渾濁的眼定定地看著他:“君在用拉則威脅某。”
他卻笑得溫雅從容:“拉則是個純白無暇的女郎,她對我從無欺瞞。”
黑衣人那一直如同古井無波的面上終於有了幾分怒氣:“拉則是雪山聖女的化身,不是你們中原的女郎,自然沒有你們這些中原人的卑劣!否則也不會為你這樣人面獸心的東西蠱惑。”
“我會如約娶拉則。”白衣人被他如此羞辱,也不見半分不悅,仍舊溫潤如初,“以拉則的出身與身子,能嫁予我,是一樁大幸。”
他一停,手中的白玉棋子忽然落了地,在地上一彈一跳地飛向遠處。
而他還是那樣如春風一般細語:“若離了我,她相思成疾,身體又如此孱弱,必死無疑。你這樣疼愛拉則,定不願看到她香消玉隕。”
而黑衣人卻被他說中痛處,氣得連聲音都嘶啞:“卑劣!君要娶拉則,那又為何要如此費盡心思將院中那一位女子擄來,用此禁術?難不成,不是君多年對那女子相思成疾,不惜這樣曲折地佈下此局,三番五次想要擄人?君對此女子這般心意,為何還要扯著拉則不放?”
“她是我的妻,秉性溫柔,不會苛待拉則。”
白衣人一直平淡溫柔的語氣,在提起院中的“她”時,終於一頓,染上幾分困頓的思念。
黑衣人半點不信,譏諷道:“你們中原的詩人,寫‘一生一世一雙人’,而你們中原人,個個三妻四妾,沒有半分廉恥之心。君說院中的女子是君之妻,那就是要某的阿妹做君的妾室。怎敢如此踐踏某的妹妹,拉則可是雪山聖……”
然後他又一停,有幾分癲狂笑了起來:“既然君一心想要娶拉則,那某便拼上這條命,也要用密宗禁術,在術法幻境之中就殺了那女子,拉則永不為妾。”
啪!
高高揚起的一掌。
明棠被大量湧入腦中的記憶震住了,而也不過就是那樣一瞬,明棠就將所有的前程往事記了起來。
這兒確實是修真界,滿地的仙子,數不清的仙尊。
而她明棠,是青丘唯一的嫡出帝姬,未來的青丘女君,卻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為了年少誤入人間時的驚鴻一瞥,從此脫開自己青丘帝姬的身份不要,追到這凡塵俗世的修真界裡,要生要死,都只為能嫁給少時的白月光封無霽。
她痴戀封無霽,以青丘半數財物實力下嫁,終於得償所願,做了仙尊夫人。
可惜她這個仙尊夫人實在憋屈,大典之後便被困在封無霽的祖祠之中,美其名曰為他守祠,其實是令她禁足,誰也不許見,偏生她眼瞎心盲,還甘之若飴。
封無霽有惡疾,她便以半身修為相護;
封無霽有心上人,她還跟在他的身邊,連帶著對那女子都極盡包容討好,死乞白賴地希望他能回頭看自己一眼;
封無霽的心上人命不久矣,他哄她兩句,她就心甘情願地給那女子割了三年的精血養護,最終還將自己的內丹剖了出去。
後頭種種,皆是她容初為了封無霽所做一切,與她記憶之中分毫不差。
因距離隔得有些遠,這些聲音略略有些模糊,明棠分辨出幾個有些耳熟的聲音。
這些話當初她與封無霽成婚的時候也聽了不少,那些人一個個帶著笑靨,她便當真以為那些人心懷祝福;如今想來,恐怕無論封無霽與誰成婚,他們口中都能說出登對的話。
明棠咳了兩下,引出丹田又一陣鑽心的疼,疼痛清晰而猛烈,叫她知道這不是夢或回憶——她無力地攤開自己,終於明白過來這是什麼時候了。
她這是又活過來了,卻不是話本中後來的死而復生,而是重回她被封無霽挖丹的那個夜裡。
他們口中的仙尊,就是明棠那苦苦追尋的“白月光”,她如今名義上的附近封無霽。
而她這位好夫君,如今正在外頭結二婚,討小老婆。
旁人稱那小老婆一口一個“尊夫人”,卻似乎渾然忘了明棠才是正經合過大典的仙尊夫人——不過如今明棠也不稀罕了。
那小老婆浣花仙子,是個嬌滴滴的病秧子,喝了明棠三年的精血還是短命,昨日稍稍碰了點毒花毒草便命懸一線,眼看著就要身死道消。
封無霽為了她愁眉不展,終於被逼無奈來了明棠這裡,硬著頭皮說了幾句好聽話哄哄她,她就像失了智一樣,由著封無霽取了她的內丹,渡給那浣花仙子續命。
明棠這般一想,只覺無語——那話本作者是不是沒腦子,哪有正常女子做得出這樣的事兒?
明棠趴在地上動彈不得,長嘆蒼天既是垂憐她,叫她不再被話本的角色身份束縛,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怎麼就沒讓她回到最開始的時候,反而毫無尊嚴地趴在這裡,丟了內丹,宛如一條無家可歸的斷脊之犬。
不過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已經很好,明棠很快便覺得知足。
比起後來種種,失了內丹著實算不上什麼大事兒。
明棠生性是個樂觀熱烈的人,鮮少怨天尤人——但因此她也情緒濃烈,愛恨皆如磐石。
從前明棠有多被話本按著頭喜歡封無霽,如今就有多厭惡記恨這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厭惡這毫無邏輯、只為劇情服務的世界。
回望從前種種,明棠只覺得那些受話本驅使而生的濃烈執念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留下的只有刻骨銘心的恨與不甘。
她吃力地支起自己的身子,卻一點兒都支撐不住,又一下子跌了回去。
這一下動作,她腹部的疼痛就愈發明顯,疼得她額頭沁出層層冷汗。
明棠下意識伸手碰了碰腹部的痛處,便沾了滿手的粘膩鮮血。
封無霽取丹的手法實在粗暴,他心中只記掛著他的親親寶貝浣花仙子,哪顧明棠被關著取了三年的血,整個人都已經形銷骨立,取了她的丹,便如同要了她半條命?
明棠的性命在他的眼中如同草芥,封無霽取了她的丹便歡天喜地地去給浣花仙子續命、張羅婚事,他都甚至沒叫個醫修過來替明棠瞧瞧,由著她痛得撕心裂肺,又因傷勢過重昏昏沉沉地燒了一天。
浣花仙子的命是命,她明棠的命不是命——若非明棠是這倒了八輩子血黴的虐文女主,承擔著被虐的重要使命,恐怕早已經被這一對狗男女折騰死無數次了。
若是可以,明棠真想問問那位作者,單論際遇,浣花仙子比她過得快活的多,就連結局的時候她也不過只被輕輕放過,帶著她的丹活的自在逍遙,她明棠最後還得和封無霽這麼個不要臉的在一塊兒。
她算哪門子的女主角,算個垃圾回收站還差不多。
明棠舔了舔乾裂的唇,恍惚記起來自己原本是躺在偏殿的軟榻上,但發燒叫她口中乾渴,祖祠之中又無人伺候,她只得自己掙扎著站起來去尋水,還沒走到,便跌在地上,不省人事。
等她再睜眼,便成了現在的明棠。
她記得自己上輩子應當是直接昏死到二人成婚半月之後,也不知道什麼神仙保佑她活了下來,留了一口氣在。
浣花仙子與封無霽新婚燕爾,蜜裡調油,還假情假意地要來見她這個“救命恩人”,兩人在她面前恩愛非常,氣得她傷口崩裂,又在床榻上躺了一月有餘。
然後這神奇的劇情又開始了,按著明棠的頭,讓她將這麼一坨如鯁在喉的腦癱劇情嚥了下去,居然愛屋及烏,因為對封無霽無限的愛,她對浣花仙子也包容討好起來。
沒覺醒自我意識之前,明棠恐怕還覺得,自己對封無霽真是情深似海;
覺醒了自我意識之後,明棠便只覺得,沒個八百年腦血栓絕對寫不出這等劇情。
她在心裡將封無霽、浣花仙子甚至話本作者連帶著罵了數遍,站又站不起來,她便只能一點點地朝著放水的小桌爬過去。
想她明棠當年在青丘是何等尊貴身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如今落得如此淒涼境地,想喝口水還得一點點地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