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還是拾月與鳴琴辦的事兒,這一回,便是明棠親自下的令。
鳴琴還在小廚房裡頭做梨花酥,並不知道外頭明棠已經讓拾月去喊了牙婆過來,沒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將院子裡的使女幾乎全點了出來。
她院子裡頭的使女,多多少少都嚼過舌頭,明棠連眼神都懶怠多給一個,一溜兒就全將她們發賣了。
拾月見今日來收使女的牙婆不是先前那個,順嘴問了一句。
那牙婆也是個聰明人兒,知道這回自己收了這一打水靈年輕的使女是自個兒賺大了,拾月問她,她也就如實答了,半點兒沒隱瞞:
“她不走運,那一日回去之後,住的院子裡頭不知道怎麼走水了,人亦活生生燒死在裡頭,連院子裡頭買回來的幾個小丫頭也燒死了。當真是可惜,那都是費了大力氣調教的……”
她說了幾句,見明棠的視線飄了過來,被這小郎君沒有半點兒笑意的目光一落,頓覺渾身發涼,連忙低下頭去,不敢再多說。
“這兩日你多注意些,找些聰明聽話的來,最好是少說話多做事那一類的,我們郎君喜靜,不喜歡聒噪多舌的,也不必容貌太豔麗。”
拾月叮囑她。
那牙婆一見明棠院子裡頭空落落的,缺了不知多少人,心中一合計數額,臉上的笑容都快咧到後耳根了:“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她歡歡喜喜地帶著那一大群的使女走了,拾月望著一下子空蕩蕩下來的庭院,忍不住嘆氣:“這些人,這樣好的活計不好好做,非要嚼那些沒用的舌頭,反惹得自己被趕出去。”
拾月並不知曉其中細節,只是嘆息。
明棠卻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要發賣她們?”
拾月點點頭,又搖搖頭:“自然是她們不聽話了,至於箇中如何,我確實不知。”
明棠知曉拾月脾性,敞亮耿直,便也不瞞她,只道:“院中人常在下頭議論你與鳴琴,因你身負武藝,我依仗你多些,這些人便在下頭聒噪,拜高踩低,引得鳴琴傷懷多思。我最看重身邊人,你與鳴琴我皆十分重視,不願見你二人因此起這些嫌隙,更不願鳴琴因此日日流淚,這才發賣眾人。”
拾月啞然。
她先前想,許是院子裡頭的這些人做事不盡心惹了明棠不痛快才被趕出去,卻不想竟是這般原因。
她有時候也聽過那些話,只是她事多繁忙,性子也大咧咧的,懶怠理會這些閒言碎語,卻沒想到鳴琴會因此如此傷懷。
而明棠一知曉如此緣故,便將人直接打發了出去。
能為一奴僕,就算是從小相依相伴到如今的奴僕,上京城計程車族之中也鮮少有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她當初打算跟著明棠,果然不曾跟錯。
拾月半晌才點頭:“是郎君思慮周全。”
說著,她又懊惱地嘆氣:“不僅僅是那些使女該死,屬下自身亦想的太短。
那一日鳴琴懲治那兩個多嘴的丫頭,我還跑上去多嘴,叫她心腸要硬一些,別給她們太多好臉色。
彼時屬下心裡想得沒有那樣多,只是想著她脾氣太軟和,那些刁奴就總是吃得消她,沒想到引得她一句叫屬下管著院子。
屬下當時沒反應過來,現在想想,那話實在是太蠢,定是引得她傷心,叫她覺得屬下又得了郎君的寵信,又要來指點她的事情,得了便宜還賣乖,是我的不是。
屬下平素裡只會武藝,竟未曾想過自己的話如何傷人。”
明棠搖搖頭:“與你沒甚干係。”
她垂下眼來,面上少有地露出些頹唐疲憊之色:“我上京以來,日日夜夜皆想著那些謀劃運籌,反倒忽略了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
琴姊性情瞧著潑辣,實則細膩多思,一心一意為我。我雖沒有冷落她的心思,卻實在不曾多考慮她在院中看著我日日忙碌卻不用她的苦楚,是我不曾思慮周全,同你沒甚干係。”
“怎會?”
鳴琴的聲音從二人身後忽然傳來。
她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手裡還端著一碟子梨花酥,面上似哭似笑的,紅了眼眶:“分明是我自己想得太多,同你吃這些沒油沒鹽的飛醋,逼得自己到這個地步。”
“是我不好……”
“我不好才是。”
“是我不曾安排好,叫你們誤會。”
三人站在一處,倒有些異口同聲地開口,個個都是將責任往自己的身上攬。
拾月性子最爽利,最先忍不住破了功,無奈搖頭笑道:“這也難怪我們兩人能跟著小郎君,小郎也好,你我也罷,個個都是怪罪於自己的好手,半點兒不怪罪別人。”
鳴琴也是一默,眼眶雖還是紅的,卻也不如方才一般自責。
明棠一手牽了一個,只道:“正是如此,才有這在一個院子裡的緣分。”
“琴姊自小帶我長大,乃是我身邊的至親之人。”
明棠看鳴琴,親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淚滴。
“你亦一樣。上京至今,你待我至誠至忠,我心中亦感念非常。”
明棠又側身看拾月,滿目喟嘆。
“我院子裡頭,於內依仗鳴琴,於外便多有勞煩於拾月。
你二人各有所長,我從未有過厚此薄彼的心思,亦不想你二人生嫌隙。
下頭那些人的話,日後不必再往心裡去,你們只需記得我從未有過這般想法,不過是她們胡言亂語。你二人,便是我在這吃人的鎮國公府之中,最要依仗的左膀右臂,若左右膀臂生了嫌隙打了架,便有魑魅魍魎要趁虛而入,咱們在鎮國公府之中也恐怕難立足。”
拾月連連點點頭。
鳴琴也未有遲疑,跟著點了頭。
明棠見她二人是真心如此,心裡的一塊兒大石頭才落了地。
鳴琴將手裡的梨花酥端了出來,不再像先前一樣沉鬱低落,只是笑道:“好了,那些話莫再談論,先吃梨花酥,再放一會兒可要化了,不好吃了。”
三人坐在一處,分食了一盤梨花酥。
雖不見得如何味美,可填了心中的嫌隙溝壑,便是世上最甜的點心。
處理了院子裡頭的事情,鳴琴便說後院還有事情要做,拾月亦是一籮筐的事情沒處理,匆匆忙忙分了頭。
往院子裡頭走,便覺得一陣胸悶氣短。
她往日裡只覺得是自己身子太弱,多吃藥多鍛鍊便能好,如今才反應過來,是那九陰絕脈作祟,她再無好的時候。
想起此事,明棠又只覺得疲累,只睡了下去。
只是今兒她起得也晚,明棠這般躺著,只聽得外頭細細碎碎的各種聲音。
蟲鳴鳥叫,擾得明棠毫無睡意。
她闔著雙眼,放空了一陣子,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念著,只聽著外頭的聲響。
忽然聽得窗外傳來一聲脆響,似乎有什麼東西落在地上。
啾啾的鳥鳴聲頓時大了起來,夾雜著幾分急促之意。
明棠聽出這鳥鳴聲之中的急切,橫豎睡不著,便從床榻上站起,走到窗前去。
推開窗,才發現原來是視窗的一棵老槐樹上落了個鳥窩下來,四五個鳥蛋掉在地上摔得開裂,露出裡頭已然孵化成型的小鳥兒。
母鳥焦急地在碎裂的鳥蛋邊嘰嘰喳喳,卻無濟於事,碎裂的蛋殼下掩藏著小鳥兒瘦弱的身體,雖然已經成型,卻一動不動了。
明棠便想起她這再不能救的殘破之軀,就好似這落在地上再無拯救之機的碎裂鳥蛋——難不成天意引得她來看這落蛋,便是為了嘲諷她竹籃打水,終究一場空,與那些鳥兒一般,是個必死之局?
她有些僵硬地動了動唇角。
天意嘲諷她,她卻偏偏不上當。
明棠不是怨天尤人、自拘自囿之人。
也許昨夜確實被衝擊得反應不過來,但今日她便在逼著自己儘快冷靜下來。
即便是九陰絕脈在身,她的前路已經註定死局,難不成就如此停滯不前,等著大限將至那一日?
她不等。
她分明還有那樣多的事情可以做。
即便命是如此,如今她不也還活著,還未到將死那一日?
既活著,她便不會坐以待斃,正如昨夜她既然敢纏著謝不傾如此這般一樣,今時往後,她也絕不會等著去死。
明棠走到外頭去,用手帕子包起了地上的小鳥兒。
有的小鳥兒已然摔斷了脖頸,但也有小鳥兒雖然不再動彈,卻還有些微弱的心跳。
母鳥焦急地圍著明棠飛,明棠就一路捧著小鳥兒去找了鳴琴——彼時尚且在鄉下田莊之時,鳴琴想著法子要給她補身子,撿了許多農戶丟出來的瘦弱小雞,意圖養大。
那些小雞或病或殘,皆是奄奄一息,因實在活不成了才被農戶丟棄。
而鳴琴只有這些小雞,守著那要將瘦如貓兒的明棠養大的念頭,硬是將小雞個個養大。
她精通這些,明棠將還活著的小鳥兒交給她,已是放心。
鳴琴只道:“保準養的白白胖胖的。”
她面上盡是和煦又溫柔的光。
而明棠望著她微笑的臉,心中也默唸——正如同那小鳥兒一樣,即便九陰絕脈要將她折磨得粉身碎骨,她也要咬著牙活到最後一天。
明棠既想明白這一切,便不再如早間起來時一般萎靡不振。
既然時日無多,明棠便也想多做些事情,能多一點算一點。
她想起來早間拾月回來說是有訊息,便將拾月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