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聞言,並不意外。
雙採要贖身,不外乎是要認祖歸宗罷了。
世上難有人能富貴不能移,閔若蘭這些時日待她千寵萬愛,為了她花出去的銀子如流水一般;
更何況閔若蘭本就是雙採的母親,雙採生來就是顧家的嫡女顧思檀,消除奴籍、認祖歸宗,做回士族的女郎,這是雙採應得的。
明棠微微一笑,面上終於有了幾分暖色:“好。”
遂開了桌案的屜籠,找到了雙採的賣身契,將其放進她手中。
當初明棠要了雙採到身邊伺候,便早料到這一天,早早地從高老夫人手裡討要來了雙採的賣身契——彼時高老夫人還要同她裝些祖孫慈孝情,給的極為痛快,卻不知若是叫她知道雙採的真實身份,會不會氣死自己竟將這等搖錢樹交到了明棠的手裡。
雙採下意識去拿自己身側的小荷包。
明棠一眼看見那小荷包鼓囊囊的,似是塞著摺疊的銀票,便知道是閔若蘭有意多給。
她雖缺錢,卻也不至於貪圖這些,並不肯收銀票,只肯按著賣身契上寫著的二十兩白銀收。
雙採拗不過她,又見她桌案上攤開的素紙寫滿了東西,只怕自己打攪了明棠的正事,只得拿了另外一個裝著零花的錦囊交到明棠手中。
明棠並未清點,就這般收了,看著雙採不過短短月餘就如此脫胎換骨的模樣,多少生出些感慨來——二十兩不過只是士族女郎的零花,卻也是能買斷一個小丫頭一生的命錢。
她便問:“此後有何打算?是打算回祖籍廬陵,還是繼續在上京城之中留著?”
雙採臉上紅撲撲的,飛快地答道:“母親還不曾同我商量。”
明棠見她開心,也再沒有更多的擔心了,只點了點頭,道了一聲好:“好,無論如何,前路珍重,多照料好自己。”
雙採沒了聲音,明棠不曾抬頭看她,只以為她已經走了,便繼續梳理起自己的線索。
而雙採那略微顯得有幾分怯弱的目光,也只敢在不與明棠對視的時候悄悄落在她的身上,顯示出幾分朦朧的不捨來。
她將那薄薄一層紙捧在手中,只覺得有些不真實。
她只覺得自己命太好,此生豆蔻年華皆是在這鎮國公府之中渡過,吃的苦不多;
後來雖被高老夫人當成棄子打了個半死,卻又為明棠所救,舒舒坦坦;
最後竟還如同做夢一般認親,從低微的使女奴婢,一躍而成大家士族嫡出的女郎。
這薄薄一張賣身契,當年她想也不想到,原來自己也有贖身的一天。
可當從前朝思暮想的東西當真捧在手裡,只要將賣身契毀去,她便再也不是從前的鎮國公府使女雙採,而是顧家的嫡女顧思檀,她心中仍舊有些不捨。
不是不捨這從小長到大的府邸;
是不捨這,在她以為自己已被壓入一片黑暗再難翻身之時,又忽然出現在她面前的曙光。
雙採的目光從來是剋制隱忍的,也唯獨只有明棠低下頭去的時候,她那目光之中才終於敢露出些許痴迷與沉溺——那從前高高在上的曙光,是她一生不敢企及的高度。
明棠卻也察覺到有一道目光始終注視著她,意識到雙採還沒走,她便抬頭看她一眼,目光很是溫和:“可是還有什麼旁的事情?”
雙採唯恐自己的目光被她捉住,有些慌亂地搖頭:“沒有,我這就……我這就下去了。”
明棠看著她慌亂的樣子,失笑道:“你從這裡走出去,便不再是我房中的使女,而是豫章顧氏的嫡女,如何用得上‘下去’二字,勿要自卑自謙。”
雙採被她這溫柔的笑容一燙,禁不住就紅了耳根,連忙低下了頭:“是……我知道了。我先回去,下回再來叨擾郎君。”
她只怕自己在這裡待的再久些,露餡的地方就更多些,有些慌亂地轉身走了。
明棠看著她的背影,只道日後恐怕不再相見。
顧家人又不傻,前世裡是因為雙採已經嫁為人婦且懷有身孕,不好再將她帶回祖籍,為著她日後的日子與她腹中的孩兒著想,這才將她留在京中。
而這一世,雙採仍舊是個清清白白的小娘子,若是留在上京城,未必沒有人能認出她曾經就是鎮國公府的使女,難免會有些風言風語傷人;
但若將她帶回祖籍豫章,這些流言蜚語便天高皇帝遠,侵擾不到了。
顧家之中但凡有個人能想清楚事,便不會將她再留在上京城,也不會再允准她與自己再私下相見——自家的嫡女走丟,在旁的郎君身側伺候許久,到底有損清譽。
明棠搖了搖頭,將多餘的思緒晃出腦海,重新將精力凝在筆下的計謀上。
只是不知是不是今日外出在湖邊撿人的時候吹著了風,明棠靜心寫了不過半個時辰,又覺得額頭微微有些隱痛,只覺得口乾舌燥。
她這身子實在是弱,雖說這些時日已經有了些起色,但到底還是風吹就倒,遂暫且擱下了手中的墨筆,喚了鳴琴進來伺候用藥。
鳴琴切了她的脈象,果見有些虛浮紊亂,有些把握不準,但也只得先按照從前一般,化些清涼解熱的藥給她吃。
卻不料這些藥吃下去不僅沒有任何幫助,甚至讓明棠愈發頭暈腦脹。
明棠再低頭看紙上的字,只覺得那些字好似一個個都長了翅膀會飛似的,用力捏了捏眉心,這些頭暈卻絲毫不曾減少。
而不僅是頭暈腦脹,一股熟悉的燥熱,更是從她的小腹心底一同漫出。
她方才還坐得好好的,如今卻覺得渾然坐不住了,只覺身上的衣袍貼在身上也是一種酷刑折磨,分明還是初春料峭的時候,明棠卻覺得屋中彷彿點了炭盆一樣火熱。
明棠心中有些不祥預感,連忙起身往梳妝銅鏡而去——
她站起來的時候,便險些腿腳痠軟跌倒,好容易撲到梳妝銅鏡前去,已然有些迷濛的雙眼便看見自己燻紅的面頰,以及滿眼壓不住的風情豔色。
這張容顏便是平常沒甚神情的時候就已足夠豔麗,而如今眼角眉梢皆是風情,眼尾含春,泫然欲泣,紅唇水潤。
明棠怔然。
“拿,拿壓毒性的藥來——”
明棠有些嘶啞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