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唯賢死了。
他死在兩個兒子的眼前。
一個是從小跟著他,受他呵護教導精心培育長大的陸廷笙。
另一個是他剛剛才得知他的存在的祁天。
祁天沒有接陸唯賢遞給他的那方手帕。
就如同那次在海城慈寧寺的臺階上,祁天也沒有接他遞過去的那方帕子。
他們父子倆這一輩子只見過兩面。
祁天兩次拒絕了陸唯賢遞過來的手帕。
陸唯賢和祁天母親梅蘭若的故事,始於多年前的海城慈寧寺。
經年幾許,他又和自己這個兒子在慈寧寺有了初見的一面。
生命本就是個輪迴。
如今,在生命垂危之際,陸唯賢終於見到了這個比陸廷笙小不了多少的兒子。
可是,他最終也沒有聽見祁天喊出那聲“父親”。
陸廷笙看著父親蒼白安詳的面容,有些恍惚。
他知道這一次他父親恐怕是在劫難逃,可是看著他又清醒過來,還能交流,他以為這個悲傷的時刻還會往後延期。
可是,他沒想到竟會這麼猝不及防。
老爺子讓他把祁天帶來見見他,那時候他就想著,或許那是老爺子最後一個願望了。
如今,竟然一語成讖。
陸廷笙把祁天帶到了陸唯賢的面前。
所以,在看到了這個他從來沒有盡過父親責任的兒子之後,陸唯賢合上了雙眼。
帶著對塵世的眷戀,還有對一些人的愧疚,走完了他的一生。
陸廷笙看著父親的遺容,腦海裡蹦出一個想法,不知道他走的有沒有遺憾?
他走的這樣猝然,是不是就是因為餘願已了?
陸唯賢走的沒什麼痛苦。
醫生檢查之後,和陸廷笙鄭重的說了句“陸總節哀。陸老先生走的很安詳。”
祁天沒有聽到醫生說的這句話。
他在醫生護士大量湧入陸唯賢病房的那一刻,在又看了床上那個緊閉雙眼的老人一眼之後,就悄然離開了這個病房。
帶著悵然,還有迷惘。
以及他本以為不會出現在他感情世界裡的悲傷。
秦霓瞧見了祁天離開時候的落寞,和他平時混不吝的模樣判若兩人,她沒有跟過去。
在看到初九和醫生護士都湧入病房的那一瞬,她已經基本上猜到發生了什麼。
雖說生老病死是人間常態,是人,或早或晚,都得經歷這一遭。
秦霓知道這十來個月的時間,陸唯賢已經進醫院好幾次了,如今這樣也算是壽終正寢,可是,她還是止不住的擔心。
因為...因為她知道陸廷笙會傷心啊。
此刻,她無比慶幸,她來了。
至少她在這個時候是陪在他身邊的。
陸家人趕到醫院之前,秦霓被陸廷笙安排送往牧馬山。
車庫裡,秦霓把陸廷笙緊抱在懷。
她看到他眼底的猩紅,心頭猛地酸澀的止不住,倏然就紅了眼眶。
她和剛剛過世的陸唯賢沒有任何的親情基礎,僅有的一面才發生在數小時之前。
那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看著她的眼睛,說讓她和阿笙好好的。
沒想到他這麼快就閉上了眼睛。
生老病死每天都在發生,秦霓本不是隨意共情的人,可是,現在被白被單蒙上的是她最愛的男人的父親。
所以,秦霓的難過是真心的。
“笙哥,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我會陪著你。”
陸廷笙臉上帶著倦色,抿著薄薄的唇瓣,咬肌緊繃。
他閉著眼睛,將自己的額頭抵著秦霓的額頭,喉結滾了滾。
撥出一口氣之後,秦霓看到自己的裙襬上洇開了兩滴溼潤的圓漬。
她心慌的不行。
只能用手去輕撫陸廷笙的後腦短髮。
那是他最喜歡她安撫他的方式。
“一一,我沒有爸爸了。”
一句話落下,秦霓的淚水倏然衝出眼眶。
她用手拂去陸廷笙濃密睫毛沾染的溼潤,親了親他的眼睛。
在外人面前,他可是無所不能人人忌憚的陸廷笙,可是,此刻在秦霓的懷裡,他只是個驟然失去父親的男人。
她感受得到他的哀痛和脆弱。
只想心疼的把他擁抱在懷,給他安慰。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大概過了差不多兩分鐘,陸廷笙抬起了自己的頭,他的臉上已經不見了淚水。
彷彿剛剛那個脆弱的人是秦霓的幻覺。
他溫柔的撫了撫秦霓柔軟的頭髮,在她的鬢邊落下一吻。
“這幾天我應該會比較忙,大概需要待在老宅。我會抽空回家看你。”
秦霓摸了摸他的臉頰:“你不用記掛我,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陸廷笙眼底微紅,秦霓知道他此時的悲慟,心底也是止不住的心疼。
至親的離世不是剎那間的哀傷,而是餘生漫長的潮溼。
秦霓溫柔的摸了摸陸廷笙的臉頰:“我能不能住玲瓏臺我那裡?”
陸廷笙對秦霓突如其來商量的語氣晃的有些措手不及,下一秒,他便懂得了她眼裡的疼惜。
一向俊美冷漠的面龐上,柔和與寵溺破土而出:“當然可以,你在哪裡,哪裡就是我家。”
秦霓深吸一口氣:“好了,我走了,你忙吧。”
初九上車。
陸廷笙倚著車門叮囑:“你親自把你嫂子送到家再回來。”
初九點點頭。
陸廷笙看著車子遠去,轉身上了樓。
陸唯賢曾是海城赫赫有名的大佬,雖然隱退多年,可是,陸氏卻在陸廷笙的領導下像是一艘巨大的航母在浩瀚的大海中穩健的航行。
陸唯賢生前早就立下遺囑,葬禮不需要大操大辦,只召集親朋故交淺聚一下就可以。
他的原話是:“人死不過荒冢一堆土一抔,自天地間來,還回天地間去。這輩子對不起了許多人,若是葬禮再大操大辦,怕折了兒孫的福氣。”
方淑媛呆坐在陸唯賢的身旁,緊緊拉著他蒼老枯槁又冰冷的手不鬆。
臉上是斑駁的淚痕,卻緊咬著唇瓣死活不出聲。
她沒想到她剛從醫院回到家沒多久,陸唯賢就離世了。
陸廷芳在一旁流著淚勸解她。
“阿姨,你哭出來吧,哭出來心裡會好受些。爸爸那麼疼你,你這樣,他走的也不安心。”
看著那個護了她半生的男人,如今那樣安安靜靜的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方淑媛終於嚎啕大哭。
在外面的陸廷笙聽到方淑媛哀慟的大哭,中斷了談話,立刻走近病房,攬住了方淑媛的肩頭。
“媽,有我在呢。”
方淑媛把頭埋進兒子的懷裡,哭到快要暈厥。
陸廷笙緊咬著牙關,安排人把方淑媛送回了老宅。
他是陸家的當家人,父親走了,他就是他母親的指望。
他的脆弱只能在他心愛的姑娘面前顯露。
在陸家人商議陸唯賢的喪葬事宜的時候,祁天的公寓房間裡,梅蘭若一隻手緊攥著那一枚她帶了多年的玉鎖,另一隻手捻著一串檀木珠串,默默的念著地藏本願經。
她在心底祈禱讓神明保佑那個人能消災除妄,恢復健康。
門開了。
梅蘭若睜開眼睛看向進門的人。
“媽,他走了。”
下一秒,梅蘭若手中的檀木珠串散落一地。
珠子叮噹四散,似她懸著半生的心,終於落地。
卻碎裂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