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就是沒有自覺,這種亂國之舉早該取締,為什麼還有人舔著臉反對?貪得無厭。”
周躍的話不好聽,卻正中兩人內心,范仲淹和富弼只是嘆氣。
“官家也有錯,自已不懂兵,胡亂增加軍隊的數量,如今只禁軍就有八十萬,不是為了防西夏,不是為了防遼國,居然是為了防西軍,可笑。這些禁軍要是能戰也就罷了,不說西北軍,就是我那三百家丁就能輕易打垮這些人。”
范仲淹、富弼聽了一慌:“不可亂說。”
這是大逆不道之言了,要是被有心人聽去,再怎麼仁厚的皇帝也會不安。
“一個健康的財政,是全年收入的兩成用來養官吏,不只是官,還有吏。而軍費不能超過一成,這還包括軍械、鎧甲、弓弩、砲車等等在內。我朝去年歲入幾何?”
范仲淹說道:“堪堪六千萬貫,這還是將糧食、絹都合算在內。”
“六千萬貫,一千二百萬貫是官員俸祿,四百萬貫是軍費,剩餘的錢是要用在屯糧、開渠、治水、修路、學政等等事情上的。”
富弼驚奇:“還有此說?”
“這是後世的經驗,國家國家,國就是所有人的家,不是官員和兵將的家,哪裡有隻供養官兵的道理。”
“渠修通了,糧食才能增產;朝廷每年儲備糧食,以防災荒;黃河年年大水,年年氾濫,也要治理;路修通了,各地產出才能方便買賣,商稅收得也就多了;各地學院也要支出,讀書人多了,國家才有源源不斷的後備人才。這些哪一樣與軍隊、官員比不重要?”
“這些都是朝堂中書要做的,可不是‘一曲新詞酒一杯’就能做好的。”
富弼苦笑,你還真是看不上自家老岳父啊。
范仲淹愁眉道:“正是這個理,可是如今朝堂歲入十之七八用在了軍費上,官員俸祿竟還不足發放。如何是好。我也只能黜汰官員,卻還召來那麼多人反對。”
周躍道:“你動了他們的利益,當然要反對,這就是你要面對的問題。你要面對的問題其實有兩點,一是利益既得者的反對,二是自身團隊的不專業。
一個好的變法氛圍是需要團隊的,而這個團隊要有專業的知識,不是儒學知識,而是政治、社會、經濟、地理、人文等等,這些人還必須緊緊圍繞著變法出謀劃策,而不是像蔡襄、歐陽修一樣胡言亂語,你要組建一個內閣。
外部也不能有反對者,所有牴觸、毀壞、攻擊新政的官員必須全部罷黜,朝堂只能有一個聲音。
朝堂每五年設定一個目標,這個目標要切合實際,地方也要有,五年完成再設更進一步的目標,完不成的要追責。
將全年收入公佈,比方這六千萬貫,言明一千萬貫是官員俸祿,四百萬貫軍資,然後將其餘各分比例用於其他事項,先將額度定死了。再讓三省六部各拿出今年預算,只有這麼多錢,讓各部自已去分。”
說完問道:“做得到嗎?”
范仲淹和富弼若有所思,如果真這麼做了,明天彈劾的奏章就會像雪片一樣飛到趙禎的案頭上。在宋朝集權,和造反是一個性質,當年范仲淹和他的小弟們就是這麼彈劾呂夷簡的,真到了自已做宰輔了,難道還要學呂夷簡?甚至比呂夷簡更甚。
“這還只是文官,武將和軍隊的改革也要同時進行。首先要樹立的就是‘保家衛國’的思想,讓百姓知道為什麼當兵,這個理念不僅要在民間宣揚,更要在軍隊中宣揚,當年我建議文官在軍中出任書記官,這個官職就是做這件事的。
然後是兵源,不能只在一地強徵勞役,要放在全國徵兵,避免軍中出現山頭。如今西北已經有了派系之分,長此以往只會更甚,不得不防。而且看看當今江南,西北家家戴孝,江南夜夜笙歌,南北都統一近百年了,居然還如此割裂。若有一日北方淪喪,朝堂被迫南遷,怕是要有人覺得北方失陷關我南方何事,就像如今的幽雲十六州一樣,再難收復。
這些兵必須是良家子,不是什麼地痞無賴都能來充數的。當然,歸屬大宋的番人也可招募,不僅使其歸心,還能有效挾制番人作亂。召來後要統一編入禁軍,訓練一年後才能分配到各地,所募士兵服役三年,三年後歸還本鄉,願意留下的擇優而錄。”
富弼問道:“已入禁軍,誰還會再入廂軍?”
周躍笑道:“這就是又一件事了,取消禁軍和廂軍待遇之差,所有軍隊統一標準,沒有例外,賞格也只以戰爭勝敗論。拱衛京師的軍隊必須由各地精銳選拔而來。”
“後世每十年要一次大閱兵,每年也有戰事演練。我朝不說戰事演練,只說禁軍八十萬,拉出來在皇城外檢閱一下,讓他們見見皇帝,知道自已保衛的是誰,也讓官家看看自已的兵,不能只知道個數,也得看看人。這樣做不僅可以看出禁軍好壞,也能避免武將吃空餉。”
范仲淹苦笑:“你說的每一件事都是得罪人的,極難施行。”
“難嗎?當然難。每一項制度的制定都是符和當下情況的,但是過個十年、百年都會出現問題,這時就要變法了。而開國之君往往覺得自已雄才偉略,後世子孫怕不及自已,就想定下萬事一系的制度,哪有這麼簡單。
周朝立國時,中土人口稀少,所以分封諸侯,鎮守一方,田畝制度還是井田制,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發展到春秋戰國,人口增加,土地不足以供養,各國開始征伐。孔子這時想恢復周禮,周遊列國,當真各國君主昏聵到不識人,竟敢不用孔夫子這樣的大賢?時移世易,周朝的制度已經不符合當時的社會情況了。
秦國用商君,法家人物,軍功封爵制促成了秦統一六國,這才是符合當時的制度。但是秦統一後仍然沿用這一套,最終被反噬。
漢承秦制,漢初又用老黃,按理說漢武帝或用法家、或用老黃,為何又要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無非是他要對付諸王,而儒家有利於他加強皇權。當然,董仲舒對儒家學說多有改造,所以如今的典籍裡多有矛盾之處。
天可汗李世民,寫了本《帝範》,想讓唐朝君主人人學他,可是唐朝滅亡的根源卻是在他定下的節度使制度。
到了我朝,你們猜亡國的根本在哪?”
范仲淹和富弼訥訥不能言,在哪?在杯酒釋兵權,在重文輕武,在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鼓勵百姓崇尚奢靡。但這些是宋朝的成立之初的根基,變了這些制度,宋朝還能存在嗎?
“能,這只是陣痛,過去了,就是另一個盛世,過不去,秦朝、隋朝的例子擺在前面。”
范仲淹感到深深的無力感,原以為只要黜落一些官員就可以了,現在看來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每一件都不好辦。
“這還只是官員和軍隊的問題,土地的問題才是大問題,前代王朝更迭的原因都在土地,我朝兼併土地已經很嚴重了,如果不是商業發達,國家尚能勉力維持,換做其他朝代,已經開始處處烽煙了。”
范仲淹道:“土地問題有什麼辦法?”
“自井田制開始,我朝都在用土地私有化的制度,也就是土地是個人的,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名義上是皇帝的,但是歸根結底還是百姓自已的,使用權、買賣權都是國朝初創時皇帝賦予百姓。無論是無良官員、地方富戶,想盡辦法兼併平民土地,富者愈富、貧者欲貧,兩極分化。最甚是晉朝司馬家時的佔田制,奇形怪狀、醜態百出。
我朝也是奇葩,居然不立田制、不抑兼併。如此草率,不禁懷疑太祖當年是不是就沒打算長治久安。”
說著周躍若有所思的笑了。
范仲淹和富弼凌亂了,什麼叫沒打算長治久安?直白點就是覺得自已這個皇帝當不久,宋朝早晚得完,所以沒制定土地制度。
“以前你也是敢說敢罵,今日尤為敢說了。”富弼想著,是不是今日朝堂上的事刺激了周躍,這小子不會真不打算不做宋官,不做宋人了吧。
范仲淹卻急切的想知道如何抑制兼併:“無咎,土地該怎麼改?”
周躍想了想,說道:“如果是立國之初,還有得變,如今要是變,先練好兵吧。”
二人聽懂了,練好兵,防叛亂。
“這麼兇險?”
“做得好,也不難,做不好,不亞於改朝換代。”
“如何說?”
“首先要查明戶籍,分城市戶籍和農村戶籍,城市戶籍不分地,只有農村戶籍可以分地。然後變土地私有制為土地公有制,所有土地歸集體所有,這個“集體”就是居民聚集地,這個由官府劃分。廢除地主制,沒收宗族、寺廟和地主的所有土地,平均分配給農戶。私人只有土地的使用權,沒有買賣權。買賣土地必須集體同意,而且只能買賣土地的使用權。”
范仲淹被嚇到了,瞪著周躍不說話,富弼也登時站起來,這是什麼制度,誰敢這麼幹。
周躍笑道:“刺激嗎?”
范仲淹好半天才回神:“刺激,不怪說是改朝換代。”然後又問道:“怎麼才能做好?”
怎麼才能做得好?周躍追憶前世,那些人是怎麼做的?做得那麼好。
“地主、富戶終究是少數,平民、流民才是大多數,只要得到大多數人的擁護,少數人終究是翻不起什麼浪的。難就難在這件事要一地一地的去施行,而沒有施行的地方一定會有叛亂,史無前例的大叛亂,你要打得過他們。這個過程中還要防備北方趁虛而入。”
范仲淹苦笑:“那就是沒得辦法了,我朝撐不起這樣的耗費了。”
富弼卻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不說這些,只說這些地夠分嗎?即便現在夠分,以後人口增加,地也不夠分啊。”
“發展工商業,吸引人口向城市流動。”
“那也不夠,人口只會越來越多,糧食就那麼多,怎麼辦?”
“重啟軍功封爵,把土地打得大大的。”
“再然後呢?”
“只這些就夠幾輩人做的了,還以後?你能想以後的事情?李世民、太宗當年也這麼想得,然後呢?別定萬事不變的制度,只定當下的制度,社會變遷,制度就要改,你想不到的。”
周躍還想說計劃生育、火星移民,但是這些怎麼解釋得清?前者有違現在的普世價值,後者如天方夜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