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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萬古龍門曉夢劫(四)

“下一個……哎,你碗呢?”施粥的家丁神情厭惡,鄙夷地看了衣衫襤褸的兄妹一眼,發出不屑的質問。

獸皮少年站在原地愣了一下,有些手足無措,慌亂中四下看去,沒找到什麼充當瓷碗的器具。

面對少年求助的眼神,周圍的百姓們或是視而不見,或避之如蛇蠍。

尖嘴猴腮的家丁眼珠轉動,大熱天被派到此處勞作,本就心有怨氣,此刻看到獸皮少年窘迫的模樣,忽然想到了什麼好玩的法子。

只見他雙手併攏,彎下腰靠在桌子上,笑眯眯看向獸皮少年道:“少年郎,不如這樣,你用手接我一勺,我給你尋個碗來,再多給你一碗粥水,你看如何?”

獸皮少年頓時臉色發白。

這些粥水寡淡無比,將近大半都是熱水,熬煮的鐵鍋下正燃著熊熊大火,若是澆到一雙手上,哪能不皮開肉綻?

周邊災民有人於心不忍,躲在暗處出聲質問道:“狗仗人勢,無非是兩個孩子,你施捨兩碗粥水又能如何?”

聲音微弱,近乎不可聞,顯然也是擔心被人報復。

家丁頓時臉色陰沉,抬眼在紛雜的人群中掃了掃,沒尋到說話之人,內心更加憤懣,將氣撒在了獸皮少年身上。

“愛吃不吃,在這裡耽誤官府施粥,你一介螻蟻,擔待得起這責任嗎?”

“好!”獸皮少年緊了緊握著妹妹的手,不由得咬緊牙關,捧著雙手顫顫巍巍地向前。

家丁冷笑著,從熱氣騰騰的鍋爐中舀出一勺粥水,懸於獸皮少年眼前高高抬起,由上至下狠狠澆入少年掌心。

“刺啦!”

粥水滾燙無比,少年雙手瞬間自掌心紅到指尖,疼痛感與炙熱感鑽進腦海之中,宛如萬蟲噬心。

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發抖,隱隱有肉香伴隨著白粥的稻穀香氣,從手心傳到鼻尖。

眾多家丁親眼目睹,不以為恥反以為樂,嘻嘻哈哈地看著少年打趣。

施粥的家丁此時反倒不急不緩,瞪了一眼身後排隊的災民後,饒有興致看著少年將粥水納涼後,喂到身旁的妹妹口中。

雖然粥水稀疏,可見少年被燙傷得發紅的掌心,小饞兒還是吃得歡樂。

喝下大半之後,小饞兒將粥水往哥哥嘴邊推去,說道:“三哥喝。”

“小饞兒……”獸皮少年喝了剩下的粥水,摸了摸妹妹髒兮兮的頭髮,多日未曾打理的髮梢起卷,刺在掌心猶如針扎般刺痛。

“小娃,這碗白粥是大爺賞你的。”家丁打趣玩鬧過後,礙於之前誇下的海口,裝模作樣地打了一碗粥水,放到兄妹身前桌子。

緩過一陣後,手上刺痛已不如最初那般劇烈,獸皮少年伸手取碗,碗中米粒稀疏,可見其底。

說是一碗粥水,實際上只是一碗滾燙的熱水罷了,碗中的米粒數也數得清,顯然是有意為難這個少年。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少年眉頭皺了皺眉沒再多說,領著妹妹往官府安置災民的難民營走去,待到手中粥水稍涼,端給妹妹小口小口地喝著。

小饞兒是個懂事的孩子,將剩下的半碗交給哥哥,堅決不肯再吃下肚。

少年微微一笑,牽著妹妹的手緊了緊,不經意間又牽動了傷勢。

鮮血從掌心滴落,在地上塵埃中濺開花骨朵,又隨著風兒吹拂四散開來,杳無蹤跡。

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回開。

————

曉夢劫之七,十五月圓夜,嬋娟萬里光。

曉夢劫之八,花好月圓人又散,人生長恨水長東。

豐都城地勢微妙,建於遼闊無際的平原之上,十數丈高的城牆如同龍臥於陸,成為山九仞之功,鄙夷天下之勢。

城內車水馬龍,往來人士絡繹不絕,喧囂塵上,安樂祥和。

與之相對,一牆之隔的城外難民營中,棲宿著來自豐都城域各處的災民,五湖四海不一而同,露宿於荒郊野外臨時搭建的帳篷之中。

難民營以木樁麻繩搭造圍牆,往來災民透過兩側的出入口進出其中。

城主府為以防萬一,招募了城中藥堂的大夫,在營地內排查患有疫疾的災民,並每日煎熬藥湯,為災民們調理身體,溫養身軀。

獸皮少年揹著妹妹,從大夫手中領了兩碗藥湯,低頭謝過後飲下。

夜色深寒,秋風蕭瑟,一碗熱騰騰的藥湯下肚,驅散了秋日晚間的陰涼,兩個孩子頓覺體內有熱流湧出,溫暖四肢百骸。

遭逢大變,連日來長途跋涉,在難民營內休息了兩日,兄妹二人身體和精神狀態恢復了不少。

這天入夜後,小饞兒又纏著哥哥講故事。

最近這段時日,妹妹每天都念叨著雷打不動地兩件事。

一是想要嘗一嘗冰糖葫蘆,奈何兄妹逃荒路上細軟已失,手頭拮据,逃荒路上也不可能有冰糖葫蘆售賣。

二是每日都要哥哥講一些睡前故事,她聽得津津有味,經常央求著哥哥多講一些。

“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少年的開頭還是一如既往的單調,小饞兒卻也不覺乏味,瞪著渾圓的大眼睛聽得入神。

“神祇統治天地,他們有著各種各樣的神通。掌控四時,呼風喚雨,日月輪轉,斗轉星移。彼時,人族只是萬族之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種族,被萬族視作螻蟻血食。”

“忽有一日,雷公電母行雲布雨,一道雷電劈在了樹木上,樹木很快燃燒起來,演變成了熊熊大火。遠古神龍途經此地,以呼風喚雨的神通,撲滅大火,卻沒注意到有一顆小小的火種,在風中死灰復燃。”

“人族發現了這顆火種,並用乾草、火把等物代代相傳,薪火不絕。他們以此驅散野獸,在漆黑的夜裡帶來光明,在寒冷的天氣中帶來溫暖,在飢餓的時代炙烤食物……”

獸皮少年的語調平穩,講述著前世的神話故事,一手輕輕拍打著妹妹的後背。

不多時,小饞兒如同小貓一般,蜷縮在他懷中沉沉睡去,發出細微且均勻的呼吸聲。

少年低頭一看,妹妹蜷縮在他懷中的樣子有些嬌憨,不由會心一笑。

笑著笑著,少年又有些心酸。

妹妹的精神比起前些日子好了不少,只是面部仍有些浮腫,四肢細長,看上去像是插了幾根火柴的大頭娃娃。

藉著月光,他拿出藏在袖子裡的針,細心地為妹妹挑破腳上的血泡,用這兩日收集的針線為她縫補衣物。

他曾看過孃親縫衣服的手法,雖有些似是而非,但修補一下破洞總過得去。

小饞兒睡得熟了,少年挑破水泡的動作又輕柔,只是在睡夢中略感不適地哼哼了兩聲。

隨後少年如法炮製,將自己手腳上的水泡依次挑開,又來到帳篷外的水缸處舀水清洗。

他看見水中的倒影,有些髒兮兮的,身體也瘦弱了不少,甚至整張臉都有些變形。

滴答滴答!

水中波紋盪漾,這個堅強的少年只會在無人處默默落淚。

他不是心疼自己,他只是想念爹給他做的木鳶,饞孃親燒的飯菜。

他想家了。

“我是閻氏唯一的男丁了。”月色下,少年對自己輕聲說道。

次日清晨,少年帶著妹妹出了營地,來到豐都城內的碼頭,他這兩日找了份能營生的工作。

豐都城能保災民一時平安,但不可能一直養著他們,想要活下去,得自己想法子。

城主府在營地內張貼告示,並安排識文斷字的捕快,專門為百姓們講解。

他看到有一份碼頭搬運貨物的工作,自己一把子力氣不輸精壯男子,便想著去碼頭試試。

碼頭的管事一開始便將他打發了,一個小娃子來碼頭幹活,這不是胡鬧嗎?

不過當少年輕鬆舉起一箱貨物時,管事又被驚得目瞪口呆,大筆一揮便將其登記下來。

有志不在年高,碼頭做事可不管你年紀大小,能做得好才是硬道理。

往後數日,獸皮少年讓妹妹待在碼頭不遠處的榕樹下,他則是在碼頭上幹著活。

腳上的草鞋早已磨破,他身上沒有餘錢去置換一雙新鞋,只得採集一些乾草縫縫補補,將就穿著。

他咬著牙,一趟一趟搬運著貨物,偶爾目光越過人群與妹妹對上,便安撫性地笑笑。

雖是秋高氣爽,獸皮少年仍是大汗淋漓,汗水從髮梢落在地上,瘦弱的身體幾乎繃成了一張弓。

雖說一把子力氣堪比成年男子,但他身軀瘦弱,尚未發育完全也是不爭的事實。

若不是從小打熬的體魄基礎還算紮實,怕也難以撐下來,但長此以往仍是難以為繼。

少年也沒有長期在碼頭幹活的心思,他心中已然有了主意,積攢下一筆錢財後,可以開個攤子自給自足。

無極天武道盛行,在美食方面反倒有所不足,自從覺醒前世宿慧後,他腦海中有著異世界的各種食譜,放到此界反而是一等一的美食。

小饞兒看了哥哥一會,目光便被樹下的螞蟻吸引住了。

她撿起一根樹枝,左一劃右一劃玩得樂不思蜀,眼前突然劃過一片潔白的衣角,有某個璀璨晶瑩的物件掉落在地。

她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枚價值不菲的玉質耳墜。

她抬頭望去,身前是一位披金帶銀、模樣精緻可人的娘子,穿著她從未見過的華麗錦衣,身旁簇擁著幾個丫鬟和隨從。

小饞兒撿起地上的玉墜,在衣服上擦了擦,正準備喊住一行人交還玉墜。

女人離她已有些距離,正摸著耳朵四處張望,與身旁的隨從說了些什麼。

一個丫鬟回過頭來,恰好看到她手心攥著的玉墜,露出的一角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

“姐姐……”小饞兒怯生生開口,卻被不由分說地打斷。

丫鬟提著裙子大步跑來,一把將其摜在地上,奪走玉墜。

“小賤人,小小年紀就做偷兒,明月姐姐的佩飾都敢覬覦,該打!”丫鬟惡聲惡氣,一腳踩住小饞兒拿著玉墜的手掌,使勁碾磨著。

手腕傳來劇痛,小饞兒在滿地塵土中撕心裂肺地哭著,一邊哭一邊發狠,猛然咬住丫鬟的腳踝。

猛不丁被擺了一道,丫鬟吃痛更是火上心頭,毫不留情地一腳踹去,正中小饞兒腦袋。

小饞兒頓覺眼前一黑,耳邊有嗡嗡響聲,一陣昏沉過後,右眼前一片血紅。

小女孩胃部不受控制的一陣絞痛,酸水混雜著清早吃下的番薯葉子,從嗓子眼一口吐出,混雜著額頭流出的鮮血,散發著惡臭。

“小饞兒!”倒地不起的小女孩,耳邊響起一聲怒吼。

“哥哥……”她嘴唇微動,心中默唸一聲,意識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獸皮少年看到了樹下發生的一幕,一時間又氣又急,自知不敵的他,趕忙用瘦弱的身軀,覆蓋住妹妹更加消瘦的身子。

錦衣女子身邊的幾個隨從將他牢牢圍住,拳腳交加,勁力透過背部轟向體內五臟六腑。

他一口鮮血噴出,口鼻間血沫流出,眼前陣陣發黑,但他還是死死地抱住妹妹,為她遮擋住來自四面八方的重擊。

周遭的百姓避之如蛇蠍,在外圍指指點點,卻不敢近前仗義執言。

這個世道,何來的同是天涯淪落人,不過是各掃門前雪。

旁邊閣樓上,有一女子披散頭髮,一張白皙的瓜子臉上,眼睛大而有神,小嘴薄而紅潤,鼻子不像普通女人那般小巧,挺拔之中帶著英氣,身段窈窕柔弱無骨。

聽到窗外傳來的毆打痛罵聲,她黛眉微皺,輕移蓮步,將窗戶開啟一條細縫,往窗外看了一眼。

“蓮兒!”女子朝門外喊了一聲,一個丫鬟應聲走進。

女子瞧著下方的場景,心下不忍,對著丫鬟吩咐道:“下去給明月姐姐帶個信,請她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了那倆孩子一回罷。”

蓮兒神色無奈,不情不願道:“青蓮姐,這些偷兒你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這世道,明哲保身最重要,又何必消耗您與明月姑娘的情分呢?”

“什麼情分不情分的?”女子伸出手指,在蓮兒額頭輕輕一點,“這孩子在碼頭已有數日,是個老實本分的。正所謂言傳身教,兄長如此,妹妹秉性自不會差的,其間必有誤會。”

見蓮兒還待再說,女子輕笑道:“好啦!聽姐姐的便是,去罷!”

又從懷中掏出幾錠碎銀,交到蓮兒手上:“這倆孩子看著傷得不輕,讓他們去回春堂看看大夫,莫要落下病根。”

蓮兒張了張口,知道自家姑娘性子,搖搖頭不再多勸,領著銀子下樓去了。

與明月姑娘耳語幾句後,錦衣女子明月玉指輕捻,掩嘴笑道:“既是妹妹求情,姐姐自然要給這面子,今日饒了這兩個偷兒便是。”

“停手罷!”明月隨即開口喝止隨從,阻止他們繼續施暴。

蓮兒施了個萬福,嚮明月道了一聲謝,隨即將兄妹二人攙扶到一旁。

蓮兒從荷包中掏出幾錠碎銀,嘆息道:“小孩,這些銀子是青蓮姑娘賞的,去梨花巷回春堂看診罷。”

少年原地緩了緩,背起妹妹一言不發地走了。

他記得梨花巷的去路,難民營內有幾個大夫就是在回春堂坐館,曾以幫忙跑腿的名義,施捨過他幾次吃食。

一路小跑時,朦朧間有水滴落在臉龐,他一開始以為是妹妹在哭,剛想抬起手摸摸她的後腦勺。

然而只是如此小小的動作,便疼得他張大嘴用力喘氣,如同一條困在乾枯水池中的魚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