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假期快結束的時候,袋子裡的青蘋果也只剩下了一個,譚笑在媽媽的規定下預習完了功課,又將視線投在桌上的果子上。
蘋果香甜可口的氣味在空氣裡彌散,讓譚笑的味蕾又回憶起了熟悉的滋味,激發了孩子旺盛的食慾,可是她也只能看看,因為媽媽說了,這個蘋果是留給妹妹的。
她有些不服氣,也想過要平分,但是媽媽說她已經過過好日子了,而妹妹是在家裡最困難的時候生出來的,所以她理應要讓著妹妹。
譚笑一點都不記得自已到底過了什麼好日子,兩三歲時的記憶早已變得模糊,現在她對這個家庭的印象只有窮困與爭吵,而自已感受到的也多是哀愁和可怕,為數不多的關於幸福的細節少之又少,根本都沒怎麼在腦子裡浮現過。
不過譚笑沒敢反駁,反正這個家都是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再多嘴一句又要被貼上犟嘴的標籤了,於是嚥下自已的不甘心,她撅了撅嘴,帶著小黑出門閒逛。
假期只剩一天,那天中午,又吃了一頓寡淡的南瓜燜飯配小炒幹豆角後,譚笑體內屬於孩子的本能最終戰勝了理性,她趁著媽媽洗碗的時候把自已收藏起來的漂亮鵝卵石送給妹妹,並和她商量,問她能不能把蘋果分一半給自已,妹妹看著半透明的石頭兩眼放光,沒有拒絕,很快便同意了,和姐姐愉快地分了那個蘋果。
於是國慶節假期的最後一天,譚笑透過你情我願的交易吃到了最後半個蘋果,把屬於秋天的豐收滋味藏在了味覺記憶裡。關於這場分配,趙美華也是知道的,當時也並未說什麼,但是在節後第一天放學回家,譚笑卻無意間聽到了她與鄰居的對話。
“她真的點都不懂事,啥都幹不好,偏偏好吃懶做得很,給妹妹留的一個蘋果,她都要想想方設法辦法哄一半過去。”
這是趙美華的聲音。
秀英阿姨隨即接話:“小孩子嘛,哪有不嘴饞的。”
“你可別提了,饞也不是不行,但總要有點優點才行啊,你看她,除了貪吃就是討玩兒,學習也一般般,讓幫著乾點家務事也總是馬馬虎虎,我是真挑不出她身上還有什麼突出的地方。”
“她也這麼大點,你能指望她多懂事?”秀英阿姨為她開解。
趙美華咂了一下牙,道:“別人能懂事,她怎麼就不行?我也不指望她處處都優秀,至少要有一樣拿得出手的嘛,你看陳家村向三的大女兒,從小父母就不在身邊,沒人給她洗衣做飯,更不用提有人幫忙輔導作業了,但人家咋就這麼爭氣,一個人不僅把弟弟照顧好了,學習也好得離譜,我還聽說這丫頭中考分數很高,市裡的人專門下鄉進行家訪,而且她這高中三年不僅學費住宿費全免,還有獎學金拿,給家裡省了不少錢呢,聽著就讓人羨慕。”
“那也是個例,又不是人人都跟她一樣,只能說向家祖墳冒青煙了。”
“唉,生這樣的孩子才有意義,像我們家的這兩個,就是來討債的,也不知道我上輩子做了啥壞事,這輩子該背時。”
這是典型的種芝麻卻想收西瓜的想法,但是又沒人覺得不對,年紀還小的譚笑也沒有覺得哪裡有問題,她默默地聽完,鬆開了準備推門的手,揹著書包轉身往反方向走,逆行在一群回家的孩子中。
趙美華不過是隨口與鄰居聊了幾句話,就足夠讓譚笑在某些方面迅速懂事,而她的這些話,也讓她從此不敢再貪嘴,並形成了一種認知:一個人如果連自已的口腹之慾都控制不了,是一件極為羞恥的事情。以後的成長路上,但凡她再有想貪吃的念頭時她都會記起這句話,並湧起強烈的羞恥心。
從那天起,譚笑在最天真爛漫的年紀裡就開始懂得壓抑自已的慾望,以至於不久後的中秋節前夕,當趙美華在她放學後把為她專門留下的月餅遞給她時,她第一次沒有欣喜地接過來,也第一次沒有把那塊月餅吃完,只是掰了一小塊嚐了嚐,剩下的一大半則還給了媽媽。
這些都是後話,此刻譚笑憋著一股道不明的情緒慢騰騰地走在街上。只是沒走幾步,她的褲腿又被咬住,一股強大的力量制止了她前行的腳步。
低頭一看,譚笑發現不出意外地發現小黑又跟了上來,她乾脆也蹲了下來,摸著狗子柔順光亮的毛髮,懷疑地問道:“小黑,我真的很不懂事嗎?”
小黑無法給出答案,也無法搖頭,但它一個勁兒朝她不停地“汪汪汪”,似乎是在反駁她。
譚笑撅起嘴,帶著有些難過的語氣喃喃道:“如果你也覺得是我不好,就叫一聲,但如果你覺得我沒有那麼糟糕,就叫兩聲,好不好。”
但說完,她又嘆了口氣,“算了,你又聽不懂。”
又摸了摸小黑的頭,她重新站起來,還是決定回家,免得一會兒趙美華又問東問西,搞得大家都很煩。
而就在她往家走了幾步,身後的小黑大叫了兩聲,譚笑並未在意,小黑著急地在原地轉了兩圈,又快速衝上去咬住她的褲腳,等她停下來後,它又仰著頭急切地看著她,再次大聲“汪汪”了兩下。
譚笑一愣,沒有反應過來,小黑看著她有些發懵的眼神,趕緊直起身子將前爪搭在她手臂上,然後立著耳朵又朝她叫了兩聲,鏗鏘有力。
譚笑這才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它,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問道:“你……你聽得懂?”
“汪汪!”
“你再叫三聲,我就信你聽得懂。”
“汪汪汪!”
“所以我沒有媽媽說得那麼不好,對不對?你聽懂了就叫兩聲。”
“汪汪!”
“那你喜歡我嗎?聽懂叫四聲。”
“汪汪汪汪!”
小黑叫得更加響亮,尾巴也搖得快要甩飛出去,似乎要想要大聲向所有人證明,她一點都不糟糕,它也非常喜歡她。
周圍不時有往家趕的學生和愛看熱鬧的人們探頭看過來,而譚笑一點都感受不到他們的眼光,她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看著這隻眼神堅定得像人一樣狗子,眼睛瞬間就紅了起來。
父母不是對她不好,只是他們對她總有太多要求,老師也不是對她不好,可是隻有她的成績穩在前幾名的時候才對她和顏悅色,小夥伴們也不是對她不好,只是他們都是缺了玩伴才會熱情地來找她,平時也沒有和她那麼要好。
只有小黑,每一次在她難受的時候總會陪在她身邊,給她安慰,替她擋住媽媽揮來的棍子,在和妹妹有矛盾的時候堅定地站在她這邊。
它讓她覺得自已好像也沒有那麼可有可無。譚笑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腦袋,壓在心裡的難堪一點一點慢慢散去。
中秋節過後,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冬月才過一半,譚林忠便提前回了家。
對於爸爸的回來,譚笑自然還是高興的,但是爸爸回來後對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她的作業,檢視她的半期成績,而對妹妹做的第一件事則是一把將她抱起,親暱地用下巴蹭妹妹的嬌嫩的面板。
譚笑知道自已還小的時候,他也曾這樣和自已親近過,只是現在看著,她心裡還是有點不是滋味。好在自已的成績在班級前五,爸爸雖然不是特別滿意,但表情平靜祥和,到底讓譚笑鬆了一口氣。他不鹹不淡地誇了她兩句,又私下給了她幾塊零花錢,例行出門喝茶打牌去了。
接下來接連好幾天,譚林忠都這般行事,彷彿家裡的板凳長了刺,讓他怎麼都坐不住。對於他一天到晚只知道往外跑完全不幫著家裡分擔家務的行為,趙美華恨得牙癢癢,但也無可奈何,除了隔三差五與他吵上一下,也沒什麼辦法,只能這樣僵持著。
這天天上下著小雨,眼見又要到飯點時間,可譚林忠還沒回家,趙美華忙著燒菜,又支使譚笑去喊爸爸回家吃飯。譚笑關掉電視照做,圍了圍巾出了門。
小黑一如既往跟著她往外走,她見天冷,把它往狗窩裡攆,可是不管用,轉頭的一瞬間,小黑又跟了上來,譚笑無奈,瞄了一眼廚房的方向,飛快地解下自已的舊圍巾給它圍上,才匆匆出門。
鎮上的牌館有很多,譚笑連去了兩家以後都沒看到他的身影,又冒著冷風和毛毛雨去衛生院附近的那家大牌館跑去。
這家牌館的生意很好,除了打牌的,還圍了一堆看熱鬧的,譚笑帶著小黑小心翼翼地避開大人們龐大臃腫的身軀,從縫隙裡找譚林忠的身影,沒一會兒,她果然看到爸爸叼著煙放牌。
因為人多,怕掃了他的興被他罵,譚笑沒有立馬喊他,而是悄悄地往他那邊挪過去,準備小聲地提醒他。
她正在努力往他那邊擠的時候,牌桌上一個和爸爸一起做過工的同鄉見他今天輸了不少,打趣他:“譚四哥,你這一年輸的錢都又夠在鄉下蓋一棟房子了,你婆娘就沒意見,沒逼著你存錢?”譚林忠眯著眼吐出一口煙,吊兒郎當地無所謂道:“反正也沒兒子,錢存來幹嘛,該花花,該堵堵,高興了就行。”
“嗨,不是還有倆女兒嘛。”
“女兒總要嫁出去的,能讓她們吃飽穿暖再讀讀書就不錯了,還指望我給她們存錢?”
“也是,女兒終究是別人家的,誒!紅桃2,該你了。”
“小王!”
周圍的聲音依然亂哄哄的,譚笑聽著他們的對話,沒再往前擠,就這麼卡在一群大人中間,眼睛慢慢失去了些光彩。她回想起前幾年父女一起度過的溫馨時光,想起他一直以來所展現出來的慈父形象,有點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譚笑不知道是自已的記憶失真了,還是爸爸原本就是這個樣子。
兩年前他打在她臉上的那一巴掌,到今天才開始真正給她帶來了切膚的痛感。
那天譚笑退出去又等了快五分鐘才給譚林忠傳達了媽媽的命令,譚林忠輸得眼冒綠光,不耐煩地朝她揮揮手,表示自已知道了,讓她先回去,別杵在這兒礙眼。
譚笑乖乖地離開,重新回到冰涼溼冷的冬日細雨中。
冬日的穹頂很低沉,灰白陰暗,與溼漉漉的路面相呼應,把街邊的一排排房子都染得沉悶晦暗,一人一狗就在這陰沉清冷的街上隔著短短的距離一前一後往家走,明明不是形單影隻,卻如同被遺棄於曠遠天地間的兩道孤影。
快走到家門口時,譚笑停住了腳步,目光迷茫而失神。
迷濛的水霧地粘在她的髮絲上和睫毛的上,也慢慢沁進了她的眼睛,她看了那座房子好一會兒,轉頭看向小黑。小黑也看著她,眼睛似乎也飄進了細雨,變得溼淋淋的,彷彿是迎來了雨季的雨林之夜,幽暗得看不見光,它朝她走近,溫柔地舔舐著她的手背,試圖祛除她身上的寒意。
譚笑任它動作,張了一下嘴,卻沒有發出聲,等冰涼的雨絲飄進了嘴裡,她才終於在這一刻嚐到了屬於冬天的滋味。如她所想,冬天是最不美味的一個季節,苦澀而刺骨的味道從舌根一直蔓延至心臟,直至麻痺人的神經。
血緣只是繁衍的證明,從來都並不是愛意的載體,可惜她不懂,她只知道,自已以後永遠不會再喜歡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