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夜風凜冽，吹在臉上刀刮似的疼。

江斐然在石子鋪成的路上緩緩而行，任由寒風吹過，思緒卻越發清晰。

上一世，江震隱退後，鎮西侯爵位由江卓然承襲。

然而後來，有絕世高手以瘟毒禍亂西北，整個西北地區毒霧籠罩，死難無數，宛若人間煉獄。江卓然和沈擎蒼奔赴戰場，雖說最後成功阻擋了此次浩劫，卻也雙雙隕落。

主帥一死，士氣大跌，邊境一時無人主持大局，一片混亂。其它諸國趁機群起而攻之，欲瓜分大慶國土，大慶一時陷入國破之危。

彼時他與沈知意吵吵鬧鬧過後，剛剛互表心意，正是情動之時，卻遇到這樣的劇變，一時皆是無法接受。

鎮西侯府也是亂成一鍋粥，江卓然的喪事剛剛辦完，江震經歷這喪子之痛，白髮人送黑髮人，竟是舊傷復發直接撒手人寰，整個侯府再度慌亂起來，烏雲籠罩。

而定北侯府這邊，沈擎蒼的屍首送回來後，陳翠微傷心欲絕，強撐著處理其身後事。而沈知意，在把哥哥屍首送回府後，卻突然消失了。

再出現時，白馬銀鞍，一身沾血素衣，背掛長劍，手中提著一個沾滿血跡但已然乾涸的布包，來到江府門口，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心心，你去哪兒了？”江斐然聽聞動靜連忙出府，看著一身帶血的沈知意，心頓時提了起來，連忙去扶，“你受傷了？這是……什麼？”

“北涼皇帝的項上人頭。”沈知意麵色蒼白，眼神有些空洞，聲音仿若自深淵傳來，明明是十五歲的花季少女，卻給人以心如死灰、行將就木的感覺。

“我已經祭拜過我哥哥，特來祭拜師兄。”三個響頭磕完，沈知意額上已經滲出血跡。她看著江斐然，聲音彷彿飄在空中，支離破碎，“江斐然，對不起，是我害死了師兄。我們之間……算了吧。”

江斐然心中狠狠一震，隨即反應過來，聲音有些發顫：“不！不是……你要做什麼？”

“報仇。”沈知意自喉間狠狠磨出兩字，隨即轉身欲離去。

“沈知意！”江斐然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為忙父親兄長身後事，他已經幾天幾夜不曾閤眼，這會腦子裡昏昏沉沉，他一把拉住她，“你冷靜！我們……從長計議！”

沈知意望著江斐然，眼神有一瞬間的波動，嘴唇動了動，最終卻只是僵硬道：“我……等不及了。”

……

往後至今，每每回想起沈知意最後的那個眼神，江斐然都心痛得似乎要窒息。

那一眼，彷彿飽含了少女半生的遺憾；那一眼，彷彿是情到深處似有萬千言語欲要傾訴，卻驟然間被自己親手斬斷永葬九泉；那一眼，是情動到心死，是人間萬丈紅塵到地獄無盡深淵，再不回頭……

江斐然忍不住捂住刺痛的胸口。

大抵世間所有不合時宜的情緣，都遺憾得讓人心疼。

再後來，他想要追出去，卻因數日未閤眼的疲憊以及劇烈的情緒波動，驟然昏厥。再度醒來後，便是聽聞沈知意被冊封太子妃的訊息，同時受封鎮國大將軍一職，統帥天下兵馬。

聽聞訊息的他驚怒交加，當場一口獻血噴出。短短數日間，父親兄長接連亡故，所愛另嫁他人……他隱隱陷入偏執之境，只覺得自己遭遇了世間最極致的悲痛與背叛，差點便是因愛生恨。

沈知意有錯麼？沒有。

當時的大慶內憂外患，風雨飄搖。

沈家在沈擎蒼離世後，卻被攻訐領兵不力，有通敵之嫌；江家也被以同樣的理由潑以髒水，更嚴重的是，江家子弟眾多，能領軍打仗的卻沒幾個，尤其是幾個蛀蟲，竟真被搜出有與敵國人往來的書信，江家一時陷入滅頂之危……

當是時，不少世家或官員被捲入風波，朝堂之上一片混亂，顯然有人故意攪亂這一池渾水，欲顛覆大慶江山！

而敵國更是屯軍邊境，虎視眈眈。

她在最危險的時機做了最正確的抉擇。沈家因她的存在得以保全，江家在她的力保之下，免除被削侯爵的危險。更重要的是，大慶因為她的橫空出現，得以一絲殘喘。

因沈知意斬下北涼皇帝頭顱，一時間震懾來犯各國。哪國皇帝都擔心，自己會不會在熟睡之中，就被沈知意悄悄潛入割了腦袋。

北涼是公認的兇殘之國，兵力強悍，各國皇帝有時都慶幸，自己的國家不毗鄰北涼。然而如此兇殘之國，她尚且能從中全身而退，何況自己的國家呢？因此各國皇帝蠢蠢欲動的心都稍稍冷靜了下來，局面一時陷入僵持之中。

然而到嘴的肥肉怎麼可能吐出來呢？各國摸清大慶形式之後，便開始再度施壓。數國大軍壓境，宛如一匹匹餓狼，勢要從大慶的版圖上咬下一塊肉來！

朝堂之上人人自危，眾說紛紜。說的最多的便是割地求和，看那架勢，勢要把大慶國土拱手讓人！只是沈知意不同意。

沈知意本欲拼死一戰，江斐然清醒過來後，卻阻止了她。

再之後，沈知意同意了割地求和一事，只是如何割地、如何談判，全權交予江斐然處理。

江斐然不負所望，以最少的代價暫退諸國，一時間名動天下，授封丞相一職。

再之後，皇上病重駕崩，太上皇隱退，太子謝明允登基，沈知意為皇后。只是謝明允病弱，國事一度交予沈知意裁決。

此後家國重任，盡數壓於十六歲的少女肩上。

諸國聯軍事了，大局已定，沈知意定下大慶休養生息、收復國土的政策。接下來，便開始了長達數年的收復之戰。

他主朝堂，她主戰場，君臣相得，一時威震諸國。

只是江斐然心中偶有不甘，這一輩子就這樣錯過了嗎？他心中明白，她與謝明允分明不是真正的帝后夫妻，只是時局所迫，利益的結盟。

她過得，並不開心。

如此，是否有朝一日，待大慶國泰民安，他們還能……

然而還不待他探明心意，皇后與丞相的流言四起，仿若一盆冰水，徹底潑醒了他。

一朝為君臣，一生不可越。

三人成虎，流言可以戮人。

沈知意不在乎名聲，他卻要為她保全。

神瑛皇后、鎮國大將軍之赫赫威名皆是她以性命搏得，不容任何人汙衊。何況此事不解決，朝政便會持續動盪，屆時一旦外敵趁機入侵，她又要四處征戰……

此後，他只能尋由頭化身利劍，劍尖指向沈知意。

他看到她的不可置信，看到她的傷心痛苦，看到她的支離破碎……但他只能——義無反顧。

十年來，大慶安穩，外敵盡退，國土收復。

他因勞碌過度、心力交瘁而一病不起。或許最後，能再看她一眼，是他最後的安慰。

只可惜那最後的時光，他仍要執起利劍，刺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