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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二章 暗夜(樹倒猢猻散)

姜府大門外,守門的軍士聽說是姜府五奶奶回來了,當即讓開路,放車子進去。

李丹若的車子順順當當進了二門。

二門裡當值的婆子渾身驚恐,好在差使都是做熟了的,熟極而流的車前放上踏步兒。

李丹若下了車,也顧不得理會驚魂不定的婆子們,帶著豆綠,微微提著裙子,連走帶跑,直奔程老夫人的正院。

正院裡燈火通明,卻一片靜寂。

李丹若急步進了上房。

上房內,擠擠挨挨都是人,聽到聲音,齊齊轉頭看向一身寒氣的李丹若。

李丹若還沒站穩,就身子微轉,匆忙而粗忽的和諸人見了禮,拉開斗篷帶子,將鬥蓬甩給豆綠,幾步轉進東廂。

東廂炕上,程老夫人臉色青灰,筆直的端坐在炕上。

炕沿上坐著大老爺姜奉德和二老爺姜奉義,大太太梁氏和二太太周氏一左一右站在各自丈夫旁邊。

炕前扶手椅上,三太太廖氏頭髮散亂,軟倒在椅子上,雙眼紅腫,眼神呆直,時不時抽泣一聲。

大奶奶趙氏和四奶奶唐氏一左一右、一站一蹲在廖氏身邊,滿臉悲悽,眼淚不斷。

二爺姜彥書、三爺姜彥志、六爺姜彥承、七爺姜彥道在炕角或站或坐。

程老夫人直盯著李丹若問道:“你怎麼回來了?沒看到外面?五哥兒呢?誰讓你們回來的?”

“五郎去威遠侯府了。”李丹若看著程老夫人,聲氣平和。

程老夫人怔了一瞬,看著李丹若,片刻,轉頭看向周氏吩咐道:“你扶三郎媳婦回去歇著,勸勸她,志哥兒媳婦帶你妹妹們回去歇下,你們哥幾個也先回去,不要慌,能有什麼大事?回去吧。”

二太太周氏答應一聲,彎腰扶著三太太廖氏,低聲勸道:“你且放寬心,三老爺他們吉人天相,必定平平安安,我陪你先回去歇一歇吧。”

趙大奶奶和唐四奶奶也忙上前扶起三太太廖氏,大太太梁氏小聲的勸著眾人,又低低的交待了吳三奶奶幾句。

吳三奶奶和二奶奶蘇氏帶著眾姑娘出去。

姜彥書等人跟在後頭,也各自先回去。

見眾人退出正屋,程老夫人指了指炕前扶手椅,示意李丹若,“你坐,五哥兒去威遠侯府,是有什麼打算?”

“三伯父他們被帶走,我和五郎都看到了。外面現在還團團圍著,只怕這事兒,不能善了。

“前兒不是有流言,說五郎過繼給姑母威遠侯夫人了?五郎就是打的這個主意,總要先脫出去一個,才好在外面設法開脫。”李丹若直截了當答道。

程老夫人聽的一臉愕然,忙轉頭看向大老爺姜奉德。

姜奉德欠了欠身,正要說話,程老夫人卻先開了口:“要能這樣,那是最好不過,你趕緊去開祠堂,先從族譜上把五哥兒夫婦的名兒除了,快去!悄悄兒的,別驚動了人。”

姜奉德遲遲疑疑,還想說什麼。

程老夫人悲傷起來,“你現在……唉,別做僥倖之想了,這樣圍府不撤,不過是等天明抄檢罷了,趕緊去吧。”

姜奉德嘴唇哆嗦了幾下,艱難的站起身,衝程老夫人長揖到底,艱難的答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程老夫人轉頭吩咐大太太梁氏:“你去,叫上三哥兒和三哥兒媳婦,理一理府裡還有多少現銀,都拿出來分給家下諸人,若有身契,一併拿給他們,打發他們走吧,別跟著咱們受了牽連。”

“母親,何至於此,總不至於……”大太太梁氏說到一半,喉嚨哽住,說不下去了,只不停的搖頭。

程老夫人神情和聲音都平緩下來,“別哭,咱們自己不能先亂了,快去吧,那些銀子,與其讓人家抄走,還不如分給下人,好歹主僕一場。快去吧,天快亮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大太太梁氏哽咽的說不出話,連連曲膝,轉身出去了,

程老夫人看著大太太梁氏出了屋,慢慢嘆了口氣,片刻,看向二老爺姜奉義,低低道:“你四周看看,看看外頭,那些兵,還在不在,看看有沒有哪一處沒圍嚴實,能出去人的。”

姜奉義答應一聲,站起來,垂著頭,片刻,跪倒在地,衝程老夫人磕頭道:“都是兒子們不孝,母親這個年紀,還受這樣的……”

“不能怪你們,母親不怪,這是咱們姜家的命,是母親的命,去吧,快去。”程老夫人看著兒子,溫和的說道。

姜奉義站起來,長揖到底,轉身急步出去了。

程老夫人示意李丹若坐到自己身邊,悲傷的看著她,苦笑道:“你說的對,都怪太婆,沒聽進去。”

“這事還不知道前因後果,太婆別這麼說,再說,誰都沒有前後眼,咱們,不會有事的。”李丹若含糊了最後一句不會有事。

這會兒,已經不可能沒有事兒了。

程老夫人嘆了口氣:“好了,咱們不說這個,後悔能有什麼用呢,威遠侯膽小怕事,人卻極厚道重情,五哥兒去求他,十有八九能成,等會兒你回去打點打點,把金銀細軟隨身帶好,那些下人,能託付的,別疑心,用人不疑。若有一絲兒信不過,乾脆打發出去。

“把院門關好,你和五哥兒若能逃出生天,縱不能為姜家開脫,也是為姜家留了一支,不至於……”程老夫人喉嚨猛的哽住,說不下去了。

“太婆”李丹若眼淚滾落下來。

程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揚聲叫了流蘇進來,沉聲吩咐道:“把那隻富貴百年的黃花梨匣子拿過來,再取針線來。”

流蘇一句不多問,答應一聲,轉身出去,片刻,抱著只匣子進來,放到程老夫人面前,又轉身出去取了針線,端了支五頭燈臺放到炕几上,這才退了出去。

程老夫人站起來,開啟炕頭的立櫃,從裡面摸出只極不起眼的黃銅小鑰匙,開啟黃花梨匣子。

匣子裡,整整齊齊的放著厚厚一疊銀票子。

程老夫人將銀票子全部取出來,點了八張出來,“這幾張留給流雲她們,餘下的,縫到你貼身小襖裡,趕緊。”

李丹若忙站起來,微微背過身,將貼身的薄綿襖脫下,拿過剪刀針線,飛快的拆縫棉襖。

程老夫人看著李丹若拆開了綿襖,將銀票子一張張遞給她,李丹若飛快的絮進棉襖,絮一兩張,就用針線從裡面連綴一針縫住。

兩人沉默不響,卻配合默契,一個遞銀票子,一個絮進去縫好,直縫了大半個時辰。流蘇在外面稟報,大老爺來了。

程老夫人看著還在縫小襖的李丹若,沉聲吩咐道:“請大老爺在廂房喝杯茶等一等。”

李丹若心無旁婺,只顧低著頭,細細縫著棉襖,又縫了半刻來鍾,將拆開的棉襖重新縫好,穿在身上。

程老夫人看著她整理好衣裙,讓她轉著身看過一圈,一切妥當了,指著偏門,低低道:“你先回去吧,”說著,又指了指李丹若身上的棉襖,囑咐道:“護好你自己,旁的,都不要緊。”

李丹若點頭,微微曲膝,別了程老夫人,從偏門出去了。

出了上房,李丹若腳下緩了緩,等豆綠提著裙子追上來,和豆綠一前一後,急步往自己院子回去。

豆綠緊跟在李丹若身後,這一晚上,她這一連串的變故嚇的已經呆怔住,連害怕也有些遲鈍了。

滿院的花燈顧自隨風搖曳出喜慶的紅光,看到李丹若回來,脂紅等眾丫頭、婆子從院門裡蜂湧迎出來,翠羽和紅翎也擠在眾人中間,焦急惶恐的看向李丹若。

李丹若環顧眾人,神情平和的問道:“人都在這兒了?嗯,朱衣把院門關上,都進來吧。”

朱衣急忙關上院門,再栓緊,提著裙子奔跑進了垂花門。

垂花門裡,李丹若站到正屋門前臺階上,再次環顧眾人,沉聲道:“姜家有了大難,三老爺和大爺、四爺、八爺都被押走了,如今府外被虎威軍團團圍著,等到天明,大約就要抄檢了。

“脂紅,去把那個榴綻百子紫檀木匣子拿過來。”

脂紅答應一聲,急奔進屋,幾乎眨眼功夫,就抱了只半尺見方的紫檀木匣子出來。

李丹若示意她開啟,伸手拿出裡面的銀票子,粗粗點了點,看著眾人道:“姜家若是抄檢,奴僕多半要變賣,咱們主僕一場,我也不忍心讓大傢伙跟著我受累,這裡頭除了身契,還有三四千兩銀票子。

“脂紅、豆綠,你帶大家分一分,各人身契自己拿好,銀子,這院子裡的,有一個算一個,平分吧。”

“五爺呢?”紅翎驚恐的一聲尖叫。

李丹若看了她一眼道:“我倒忘了,你和翠羽的身契不在我這裡,大太太也在遣散舊僕,你和翠羽趕緊去討了身契。

“脂紅,先給她們一人一百兩銀子。”

脂紅不情不願的取了兩張百兩銀票子,一邊遞給兩人,一邊嘀咕道:“平時個個離了爺不能活,出了事倒跑得快”

“脂紅”李丹若厲聲呵斥了脂紅一句,看向臉色蒼白的翠羽和紅翎道:“你們兩人是奴婢身,要是讓人抄檢拿走,就只有發賣一條路,賣到哪兒就難說了,趕緊去討身契吧。”

翠羽眼淚奪眶而出,撲跪在地,連磕了幾個頭,轉身就跑,紅翎怔了怔,急忙跟在翠羽身後,急急的跑了出去。

“脂紅、豆綠,好好算著把銀子分了。”李丹若吩咐了一句,自己掀起簾子,轉身進了屋。

朱衣拉了拉脂紅,低低道:“我沒地方去,銀子不用分給我,我去給奶奶沏茶。”

說著,轉身進屋,給李丹若沏茶去了。

“你這個不通氣的傻妮子”脂紅氣的跳腳,轉頭看向豆綠道:“別聽她的,這院子裡,有一個算一個,都得發賣出去。”

豆綠目光冷冷的瞥著她,正要說話,脂紅迎著她目光,跺腳道:“你也是個糊塗的剛才奶奶怎麼說的?若是抄檢,咱們都得都人賣了,你想侍候奶奶,也由不得自己,要是拿著銀子和身契逃出了生天,回頭再去尋奶奶,不是人回來了,銀子也回來了?”

豆綠長舒了口氣:“是我糊塗了,我當你……爛了心肺呢。”

“你才爛了心肺”脂紅橫著豆綠,懟了回去。

豆綠好脾氣的笑道:“好好,是我爛了心肺,錯怪了你,趕緊數數銀子分了吧,天也不早了。”

脂紅和豆綠仔仔細細的將銀子和身契一一分了,翻到最後,卻沒看到她們兩人的身契,兩人茫然的對視了一眼,豆綠往屋裡努了努嘴,和脂紅咬著耳朵道:“肯定是奶奶另有安排。”

“我覺得也是。”脂紅點頭。

兩人對著眾人,抖了抖匣子,和眾人道:“奶奶剛才說了,如今姜家大難臨頭,奶奶不願意連累大家,這身契也給了,銀子也給了,從這會兒起,大家各尋出路吧。

“若有良心,事過之後,要尋奶奶,自然是能尋得到的,往後,各人只看積人的良心吧。”

脂紅說完,看向豆綠道:“咱們進去吧。”

兩人轉身進了屋,站了滿院的丫寰、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僵了好一會兒,站在角落的一個婆子低著頭,縮著肩,轉身往外走。

有人開了頭,院子裡很快就走的沒幾個人了。

羽妝、湖月和綠萼三個人,垂頭站在一處,半晌,羽妝才低低的道:“我也不回去了,回去也得被哥哥嫂子賣了,奶奶身邊總得留人侍候。”

“我也不回去。”湖月乾脆的說道,

“你還是回去吧,我也回去,咱們都有地方去,就留在外頭照應,這樣才好。”綠萼拉了拉湖月,低低道。

湖月遲疑起來,羽妝強笑道:“綠萼說的對,這樣最好,哪,這是我的銀票子,你們兩個幫我收著。”

湖月接過銀票子,看向綠萼道:“那咱們進去和奶奶說一聲,免得奶奶以為咱們棄她走了,要是那樣,她肯定得難過。”

綠萼想笑,眼淚卻掉下來,忙仔細拭乾淨眼淚,示意湖月先走。

三人掀簾子進了屋,脂紅‘咦’了一聲道:“怎麼還不趕緊走?不都跟你們說了?怎麼一個個都這樣牛心左性的?”

李丹若看著湖月三人,眼角溼潤,溫和笑道:“脂紅都跟我說了,她說的對,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回去吧,以後,若能平安過去,還想跟著我,再來尋我就是了。”

“我不回去,奶奶也知道,我沒地方去,奶奶身邊總得留一個兩個人,我的銀子交給湖月收著了,我留在奶奶身邊。”羽妝上前半步,曲膝道。

“嗯,”李丹若微笑應了,看向朱衣和湖月,笑道:“你們回去吧。

“我知道你這片心,還有湖月。都先回去,等安穩了,再來尋我。

“羽妝沒地方去,有她留在我身邊就夠了,你們趕緊走吧,到天亮就來不及了,豆綠,你跟她們一塊兒走,豆綠家離的近,你們都先去豆綠家,讓豆綠父親和大哥送你們回去,快走吧,我這兒有脂紅和羽妝,夠用了。”

“快走快走,天要亮了”脂紅揮手往外趕。

豆綠向個人不敢多耽誤,曲膝告退,回去穿了斗篷,四人一處出了院門,隨在眾人中間,往角門奔去。

姜府大門前,銀盔銀甲的中年將軍手指慢慢敲著腰間的佩劍,面無表情的聽了軍士的稟報,出了一會兒神,長長嘆了口氣,招手叫過一個三十來歲的書吏,吩咐道:“姜家那幾位爺,你都認識,你過去瞧著,只要沒有那幾位爺,沒有姜家人,那些下人,走就隨他們走吧。

“唉,樹倒猢猻散,走,就讓他們走吧,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能趕盡殺絕了。”

書吏答應一聲,跟著軍士,急匆匆趕往角門處,看著散落出府的姜府諸下人。